其他锦衣卫纷纷露出附和模样。
宋昭玉忙道:“这村子里人不多,明日每一家每一户都去问问好了,这张婆婆......不知是不是真的隐瞒着什么。”
此刻夜色已经黑沉一片,可身处此地,案子又未得线索,众人都了无睡意。
都督一边说着这案子,又讲此前几桩与山民打交道的案子,困苦笑话皆有之,宋昭玉一并听来,便觉锦衣卫看着光鲜,可底下办差的也实在辛苦。
渐渐地夜色已深,张婆婆和张瑜本没了动静。
可子时前后,也不知怎么,张婆婆和张瑜的屋子里忽然生出一阵惊呼之声。
都督神色微变,忙从厢房快步走出。
宋昭玉紧跟其后,一并朝着后面内室而去,都督也不避讳,一把将门推了开。
他手上劲大,那门栓早已陈旧,竟然被他一把推断,门栓咣当落地,门亦应声而开,都督急道:“出了何事?”
屋内婆孙两个一愣,转头朝外一看,面色皆是微变,而都督也极快的垂了眸。
屋内并无任何危险,而是房顶漏了雨,张婆婆大抵起身着急,身上只穿了一件内单,她小腿以下露在外面,虽是老人家,却也到底失礼,都督忙令身后其他人别跟来了。
张婆婆又去找袍子披上,可就在这期间,宋昭玉却眼利的看清了张婆婆的小腿,也终于明白张婆婆为何瘸腿了。
她小腿本是枯瘦,可就在右腿膝盖往下的皮肉上,却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瘤,这使得那腿看起来又可怖又畸形。
宋昭玉瞬间便觉手臂上寒毛直竖。
而张婆婆小腿腿肚往下到脚踝的部分,却是血管暴涨凸起,好似蠕虫一般攀附在她枯薄的皮肉之下。
宋昭玉看的心惊无比,只觉得此种畸状似曾相识,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还未想明白,张婆婆已经穿好了衣裳。
这时宋昭玉才看到屋内地上一滩雨水,而抬眸去看房顶,便见房顶上有杯盏大的豁口,雨水正滴滴答答落进来。
“这间屋子怎漏雨这般严重?婆婆回你的屋子睡吧,我今夜就在外面厢房歇一歇便可。”宋昭玉站在门口道。
都督此刻看进去,先不好意思,“对不住,我听着动静,还当是出了什么事端,进来得急了些,门栓坏了。”
张婆婆面色有些难看,都督便劝道:“明日雨停了,我们帮你修房子,你们婆孙先去隔壁歇着吧,反正此处也不好住人了。”
张婆婆犹豫了片刻,又看了这屋子一圈,似乎见无任何不妥之状,而后才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我们婆孙两也不推脱了,这房子实在有些老旧了,过一阵子便要漏雨,早前房顶也是修补过的。”
张婆婆寻了个脚盆过来在底下接着,而后便带着孙儿去了自己的屋子。
都督和宋昭玉对视一眼,都督适才虽然只是一瞥,但是也看到了一些,他和宋昭玉退到正厅,轻声问:“那腿是怎么回事?”
宋昭玉适才并未收回目光,几瞬功夫看了个全,她抚了抚手背减轻那寒栗之感,“是病,我应当在哪本医书之上看到过,只是有些忘记了。”
都督蹙眉,“人老了腿脚出毛病很是寻常,可这样的我却未曾见过。”
见宋昭玉露苦思冥想之状,他安抚:“没事,和案子无关,不必苦想。”
宋昭玉却觉得想不透此处心底有些发堵,苦思冥想。
回了厢房,等到了下半夜,众人才有了些困意。
炕头靠墙的地方被让出来,宋昭玉身上搭了个薄被,就这般靠着墙睡了。
其他人横七竖八躺在炕上地下,这般将就了半夜。
第二日清晨,第一声鸡鸣响起来之时,宋昭玉瞬间便醒了。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转醒。
这时,外头的雨势终于减小,淅淅沥沥雨丝飘着,山间更是起了雾气。
正门口传来“吱呀”两声,都督出门去看,却见张婆婆提着一个包袱走了出去,他还未出声,张婆婆人已经消失在了屋门之外。
都督忙令一个锦衣卫跟了上去。
宋昭玉见张婆婆离开,便去找张瑜,等找到他之时,便见他在房檐之后喂鸡。
这宅子后面有有一处杂乱的畜舍,放了许多柴火草料,还有十多只鸡养在其中。
张瑜端着个小簸箕,里面放着碎糙米,正一把一把的将糙米洒进鸡舍之中去。
下了雨,畜舍旁尽是泥泞,又多有刺鼻的鸡粪臭味。
宋昭玉却也不嫌,她提着裙摆走上去。
张瑜看到她先是有些戒备,可看她一脸亲善,又想到昨日吃了她的豆糕,很快神色缓和下来。
宋昭玉笑道:“婆婆不在家时,就是你来喂鸡吗?”
张瑜点头,宋昭玉又道:“你身上的衣袍很好看,是谁为你缝的?”
“是......母......母亲和婆婆......”
宋昭玉眼神动了动,“你母亲——”
“我母亲两年前过世的。”张瑜很快的说了一句,而后抱着小簸箕便从后门走了进去。
宋昭玉见他跑的这般利落,还这般答话,只觉是有人教过她一般,她眨了眨眼,也从后门跟了进去。
张婆婆的房门紧闭,是张瑜跑进去关上的。
宋昭玉便去了漏雨的正房。
都督几个守在前,听到动静也跟了过来。
宋昭玉进了屋子,将能看得见的柜门打开看了一眼,却再也不见昨日见过的女子衣裳,连那玉钗都不见了踪影。
她和都督一时不好仔细搜查,等退至厢房之后,跟着张婆婆的锦衣卫也回来了。
“捕头,她去了村东头的一户人家,那里有个独臂老头出来迎接的她。”
都督看了眼外面,见雨更小了些便道:“我带几个人去外面走访一圈,看看这村子到底有无古怪,小薄你在这里待着,我很快回来。”
宋昭玉应声,都督带着人便离了院子。
京城之中,谢羡玉忙完,得知宋昭玉彻夜未归,皱着眉对贴身太监福公公嘟囔了句:“忙就忙罢了,怎的还需要在城外留宿的?”
福公公道:“还是那杀婴的案子,说是查访到了一个村子,那村子里信奉古怪神教,都督怀疑是有人因为信奉这些东西,用婴儿去做祭品,所以带着人去了,只怕是想着到了村子里需要验尸,这便让幽幽一道同去。”
谢羡玉一时眉头紧皱,“那村子多远?昨夜竟不能赶回来?昨夜又下了雨。”
福公公道:“说是二十里地远,可昨夜未曾赶回,只怕是被什么绊住了,不过府衙的人说都督带了不少人,应当不会出事。”
谢羡玉摩挲着指上的黑玉扳指,瞳底暗沉一片,“二十里地不可能赶不回来,只怕当真是找到了什么重要线索,那村子叫什么?”
福公公道:“古......古章,对,就是古章村,名字还有些奇怪。”
谢羡玉靠在椅背上的背脊忽而慢慢挺直了,“这个村子,我似在哪本陈年公文上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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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淅淅沥沥,宋昭玉站在廊檐下,目光落在远处白茫茫的山雾之上。
此处三面环山,虽是荒僻,亦格外有种出离繁华的安宁,虫鸣鸟叫伴着盛春泥土青草的气息,会给人一种身处世外之感,宋昭玉深吸口气,目光落在院门处。
张婆婆还没有回来,都督亦一去不复返。
张瑜躲在内室之中,避免吓到他,宋昭玉亦未再去诱哄追问,对小孩子,她总是格外有些怜悯之心。
小朝子从屋内出来,有些忧心的道:“不知山路还能不能走,昨日来时,小人看到那山路上的泥都是土黄泥,一下雨便滑的很,今日雨不停,莫说马车了,便是马儿都难行。”
宋昭玉安抚:“没关系,有吴捕头和这般多衙差在,没事的。”
小朝子还是有些忧心忡忡的,宋昭玉前次才遭了一场难,他可不想此处再出危机。
又等了一刻钟,张婆婆才从外面回来,出去之时身上背着包袱,可回来之后,身上的包袱却没了,宋昭玉笑着问:“婆婆去做什么了?”
张婆婆便道:“给村东面的送了些东西。”
她合了伞,又拍了拍袍摆上的泥渍。
宋昭玉看着她有些不便的腿脚问:“婆婆的腿是受了伤还是得了病?”
张婆婆拍泥渍的手一顿,而后直起身子笑了下,“得了风痛之症,很多年了,都已经习惯了,如今上了年纪,便病的更重了些。”
张婆婆也朝远处山边看了一眼,“你们今日要走吗?要走便得早些走,这山上下雨下的久了,山壁上的土堆还会往下垮,指不定什么时候路就彻底堵了。”
宋昭玉一笑,“倒也不急。”
张婆婆往厢房看了一眼,见都督几人不见了,也不多问什么,自去里面卧房找张瑜,不多时便带着张瑜进了厨房。
婆孙二人在煮早饭,宋昭玉在屋檐下来回走了几步,又往厨房门口去。
站在厨房门口一看,只看到里头厨具齐备,一口大灶已经燃了火,张婆婆正将糙米煮进锅里。
见宋昭玉过来,张婆婆便问:“小姐可是要让老婆子准备饭食?”
宋昭玉摇了摇头,一时没瞧出有何异状来,便又回了厢房。
这般又等了半个时辰,都督方才带着锦衣卫们回来了,雨还未停,虽是小雨,可他们人多,张家没有足够的伞,这般出去回来身上也湿了一片,都督落座之后便道:“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产妇,不仅如此,除了这张婆婆有个小孙子之外,这村子里也没有别的小孩子了。”
宋昭玉有些奇怪,“不是说有好几户人家吗?”
都督颔首,“除了昨日半山腰上见过的吴婆婆,村子里的人家我们都去了,昨日遇见过的那两个人是兄弟,看起来三十来岁了,兄弟同住,都没有妻子,自然也都没有儿女,看着倒是老实人,南边几处坡地便是他们兄弟的,下着雨,也要去做农活。”
“东边张婆婆早上去的那一家,是一对姓张的夫妻,过的颇为艰难,夫妻两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老头是独臂,妻子卧床多年,似乎也是腿脚上的毛病,我去的时候,问了张婆婆,那老头说张婆婆好心,经常给他们送吃的。”
宋昭玉问:“他们也没有儿女吗?”
都督点了点头,“没有儿女,好像是得了病,二人都是本地人,老头也没钱纳妾,村子里也不兴这个,便这么多年来无儿无女的过来了。”
宋昭玉有些唏嘘,在这荒村之中,无儿无女只一对老夫妻,日子只会越来越艰难。
都督又道:“东南边还有两家,一家住着一对吴姓兄妹,三十上下的年纪,妹妹说是身上有病,没有出来见人,哥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还说本来娶了个老婆回来,结果没和他过多久便跑了,说嫌弃他们这里太穷了。”
“还有一户人,住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中年男子,只开了一条门缝,看得出腿有些畸形,见我们是京城来的,便将门关了上,什么都没说。”
都督叹了口气,“这个村子,当真是又古怪,又都过的十分惨淡,要么是老夫妻无儿无女,要么是独居的老婆婆和腿脚不便的中年男子,还有那对兄弟,看着好手好脚的,竟然不娶妻生子,那对兄妹亦是,妹妹有病,哥哥娶了个媳妇却跑了。”
宋昭玉若有所思。
都督道:“再这么下去,这些人家都要绝户了,张婆婆说的西北边上几家空屋子,我们也去看了,的确是空置的,里面的家具被搬走了不少,如今也都陈旧的没法子住人了,院子里荒草齐小腿高,门窗都朽了,且那几家地势低洼,昨夜那般大的雨倘若多下两日,多半屋子里要倒灌水。”
宋昭玉疑惑道:“刚好就是西北那几户人家是空的?”
都督点头,也面露迟疑,“我看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只怕是修房子的时候,本就选了地势不好之处,所以后来干脆搬走了,此处实在偏僻了些,搬去山那边也比此处好些。”
宋昭玉心底涌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感。
这时,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都督神色一振走出来,见层云之后透出一抹亮光,心底更是一松,“这一时半刻应当不会再下雨了。”
说完他抬眸看了一眼张婆婆家的屋顶,“先给她们把屋顶补好。”
张婆婆没想到都督说给她补屋顶,竟就是真的要补,她迟疑道:“这个不碍事的,我们不睡那屋子便可,眼下雨停了,你们正好出山。”
都督也道:“不着急走,要走也不是此时。”
张婆婆一时推脱不过,只好找了梯子出来,又从屋后搬出一摞灰瓦。
都督手脚利落,搭好梯子便爬了上去,他上了屋顶,其他人便都在下围看着,掌梯子的掌梯子,递瓦片的递瓦片,院子一时热闹起来,可忽然,都督在屋顶之上轻咦了一声。
“院子外面有人,去个人看看。”
都督在屋顶上,视线看得远,往西侧一瞟便见一个人影在院墙外面鬼鬼祟祟的,一个锦衣卫快步出门,打开院门,便见院子外面站着昨日张瑜口中的张家二叔。
那人见锦衣卫出现,面露两分惊惶,而后道:“我来寻张婆婆。”
里头张婆婆听见了,忙不迭出来。
锦衣卫狐疑的打量了二人片刻返回院中。
张婆婆也不知与那张二叔说了什么,半炷香的时辰之后方才回了院子。
修补屋顶也不难,都督很快便补好了屋子。
刚下过雨的房顶颇为湿滑,他一边小心翼翼走动,一边往屋后看去,这一看,便见屋后院墙之外,整齐的种了一小片松林。
山间农户房前屋后种树本是寻常,可让都督觉得奇怪的,却是那片松林里很明显的有四五棵松树是新栽种的。
不仅和周围参天的松树对比鲜明,就连树根底下的土也是簇新平整,并无任何杂草。
都督在房顶上喊,“张婆婆,你家后面的松林,是何时种的?”
张婆婆在底下仰着头望着屋顶,闻言道:“种了二三十年了。”
都督眉头皱了皱,又语气松快的问:“怎这两日又种了些新的?”
张婆婆面不改色道:“要把后面的都种满呢,只是老婆子我啊,没什么力气,等儿子回来再说,庄稼人靠天吃饭难,种些木材过个几年也是一笔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