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玉站起身来,“五尺过半,不到六尺。”
这般身量,便算得上高大了,都督一回想,“那吴家的大哥没有这般高,倒是那张家兄弟身量不矮,我这便去查问,看看今早上到刚才他们都在做什么。”
宋昭玉收好人骨交还给仵作当做证物,又洗净了护手收好,这才起身和都督离开。
刚走了没多远,她忽而莫名觉出一阵如芒在背之感,仿佛有人躲在暗处窥探她一般。
宋昭玉心头一凛转身看去,却只见山风吹动的潭水波光粼粼,而四周的林木荒草亦跟着簌簌而动,却不见任何人影,只有几只鸟雀从林中飞了起来。
都督不知她怎么了,回身问:“怎地了?”
宋昭玉摇了摇头,沿着小路回到了马车之上,都督心中怀疑那张家兄弟,便想带着宋昭玉去张家兄弟门上看看。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还未走到张家兄弟门前,便看到去挖路的锦衣卫们和张家兄弟一起从山路上走了下来。
都督神色微变道:“怎么你们在一起?”
领头的闻言便道:“两位张家兄弟知道路堵了,本来还在干活,便帮我们一起挖路了,挖了两个时辰了。”
他们进门之时,屋内的脚印还未全干,因此那去废宅之人多半是在一个时辰之内去的。
可张家兄弟却已经帮他们挖了两个时辰的路,有一众锦衣卫作证。
都督本要问出口的话,便这般生生咽了下去,可除了这张家兄弟,村子里其他成年男子,却难找到一个身量高挺的。
村子里眼下也就四个成年男人,除了张家兄弟和吴家大哥,还有个独臂的老头,总不至于是那独臂老头来此。
那老头本也残疾在身,身量也不算多么高挺。
都督一时有些茫然的看向这山林四野,总不至于,这村子里还藏着其他人是他们不知道的?
都督道:“你们来得正好,你们可知道村里东边那最高处的屋子主人离开多少年了?”
张家兄弟面面相觑一瞬,张家大哥上前一步道:“十多年了吧,记不清了,在我们兄弟父母还在的时候人就搬走了。”
说这话时,二人皆是神色寻常,都督眉头紧拧起来,“搬走的那家人叫什么?”
兄弟二人又互视一眼,有些茫然,大哥道:“这却是记不清了,不过也是姓张的,我们这村子里的人,从前都是一家子,后来又多了吴姓,久而久之,这村子里便只有两个姓氏,说是远亲其实也不算,可往上两辈扯总有些关系。”
都督又问:“你们村子里,可有什么人没个交代便失踪的?或者出了事的?”
这二人还是一脸茫然,“这没有,村里人像我们这般没什么手艺的,便老老实实种地,有些手艺的,或者年轻气力大的,便出去找生计,张婆婆家的儿子便是如此,大家同住一处,也都和自己人一般,没有听说谁失踪出事的。”
都督心底生出些焦躁来,总觉得这村里处处古怪,却又偏偏抓不到任何踪迹,“张婆婆和吴家妹妹的病你可知晓是因何而起的?”
张家大哥憨厚的抓了抓脑袋,“张婆婆听说是年纪大了,吴家妹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疾,怎么了?这和各位官爷要查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这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然而都督却找不出错漏来。
就好似有什么线索已经送到了他眼前,却总是隔着一层纱帘摸不着看不明。
他摆了摆手令张家兄弟先回去,等二人走远,方才吩咐几个锦衣卫,“在东边宅子里发现了人骨和尸虫,那宅子里应当生过命案,现在不着急挖路了,先去将东边几个空宅子仔细搜索一遍,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些什么。”
几个锦衣卫神色一振,本是为了弃婴案而来的,竟然又在荒宅之中发现了人骨?
众人这时一起朝着西北边而去,很快便到了积水的农家之前。
此处不仅荒草丛生,破败不堪,院子里还积了不少雨水。
都督让宋昭玉在马车上等着,自己带着人淌水进了院子里。
宋昭玉便只好在马车上坐着,一边从窗棂之中去看他们搜查,一边下意识握紧双手。
她已经离开京城两日,今日再留下,便是两夜未曾归。
宋昭玉从未离开京城如此久。
身侧虽有众多锦衣卫相护,不必担心安危,可在这荒僻又古怪的山村里,陌生感再加上孤单疲惫一齐袭上心头,她到底有些忐忑。
此念一起,竟觉心口窒闷发酸,思绪也仿佛被什么压着似的提不起劲头来。
倘若谢羡玉在此便好了。
这般一想,她又叹了口气,谢羡玉另有其他事情要做,这次的案子无论如何都不必劳他大驾。
此刻他定在宫里宫外忙着旁的朝堂大事,他是永不知疲倦之人。
只要皇帝有令,只要社稷所需,他都可风雨兼程不畏劳苦,他巍然似山岳一般,再重再难的责任他都担得起。
宋昭玉心底忽而被一腔意气填满,疲累颓丧一扫而空,又觉浑身上下满是气力,便下了马车,沿着院子边的泥泞进了厅堂。
刚走到门口,都督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见她过来,微讶道:“这里到处都是积水,不是让你在马车上歇着。”
宋昭玉摇了摇头,“可查出什么来?”
都督没说什么,只带着她进了此宅西厢房,而后指着地上堆着的几块碎瓷片,“你可认得此物?”
瓷片落满了灰,有锦衣卫将瓷片拨了拨,露出了底下花纹。
她先是觉得眼熟,而后眉头一竖,“这原本应该是一只瓷瓶,是否在吴家兄妹家中见过?”
都督眼底微亮,“正是!这宅子我早间便站在外头看了看,当时只看到厢房堆着杂物,却不知是什么,刚才才发现竟然是瓷片,本想着是这家主人搬走之时留下的碎片,可一看,却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宋昭玉皱眉,“难道是临走之时搬不走了,而后将此物送给了吴家兄妹?”
都督却蹙眉摇头,“我觉得不是,你看这宅子里,可有大的物件?一般人家,着衣板凳,柜子,床榻,皆是大件家具,这些东西都不见踪影,一个瓷瓶又怎会送人?且这些瓷器虽不算名贵,可对寻常农家而言,有了便是贵重之物,拿去送人做什么?”
说至此,都督道:“除了此物,还有一样发现。”
他说完,又带着宋昭玉到了此宅后门处。
后门之外,一个锦衣卫正蹲在地上,用后院内的积水在粗略的清洗着什么,都督走到门口问:“清洗完了吗?”
“好了,都督且看——”
锦衣卫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个被腐朽到只剩下一半的木板。
原本上面不知生了多少灰尘和霉斑,此刻被洗干净了,能看到虫蛀的细小孔洞。
除此之外,还能看到斑驳的黑漆,而在那黑漆之下,还有几个断续的字。
宋昭玉辨了半晌,惊道:“这是一个牌位?”
都督应声,“没错,是牌位,这东西和一堆破破烂烂的帷帐布匹堆在后罩房之内,大半被蛀成一堆木屑了,可剩下的一半还是看得出来,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牌位。”
“只是如今朽蛀的剩下了上半截,一般人家无论搬家还是如何,是绝不可能将牌位剩下的,便是牌位有损,也会选择修补而非丢弃,否则便是对祖宗不敬,也颇为不吉。”
宋昭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望着那湿漉漉的半截牌位,忽然倾身将其拿了过来。
她将那断断续续漆字,半晌之后朝着都督示意:“都督,你且看看,这个字,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张’字和‘吴’字。”
字迹本是朱漆写就,可如今只剩下了几个斑点。
宋昭玉在上面比划了半晌,都肯定这并非村里的姓氏。
都督也跟着比划了两遍,而后眉头一皱,“那张家兄弟在说谎,这村子里,根本不是只有张吴两个姓氏。”
宋昭玉看着这牌位,忽然蹙眉道:“要知道这个问题,只需要去看看村里自的坟冢便可,他们世代居住在此,坟冢之上总有碑文。”
都督神色微振,“的确可行!”
他边说边朝外走,令几个锦衣卫去搜其他两户空宅,又点了两人悄悄去村子里找坟冢。
等他再进屋子,便见宋昭玉面色格外的沉重。
宋昭玉看向都督,“倘若这些宅子的空置,并不是因主人搬走呢?”
雨虽停了,可天穹上仍是一片灰蒙蒙的云霾,到了下午时分,天色便暗的更快了些。
两个锦衣卫沿着田埂往半山腰走了一段,又穿过一小片密林,而后便到了村中古坟堆里。
树荫遮天蔽日一般,越发将坟冢堆笼罩的昏暗无光。
两个锦衣卫握紧了腰侧的佩刀,心底颇有些忐忑悚然之感。
等二人缓步走入坟堆之中,却惊愕的发现此处的坟冢之前,竟然都不曾立碑。
莫说石碑,便是个木碑都不见,自然也看不出墓主人姓甚名谁。
这片坟堆足有二十多个坟冢,却不见有人打理祭拜的痕迹。
周围荒草丛生,草没过膝,便是坟冢也被荒草层盖了上。
若离得远了,甚至难以发现此处有一片坟冢。
两个锦衣卫面面相觑一瞬。
这时,忽然有一股山风刮了过来,草丛林木皆是簌簌有声,吓得二人不约而同朝外疾奔。
一口气跑到了田埂上,二人心有余悸的缓了口气,这才回来找都督。
都督已经带着众人到了第二家空宅搜查,一见到都督,一个锦衣卫苦着脸道:“都督,去看了,坟冢上面没有碑文,便是连个木牌位都没有,也看不出主人姓甚名谁。”
另一人道:“那片坟地里的坟冢都没有碑文。”
都督听在耳里,背脊莫名生了一股子凉意。
他转过身去,便看到宋昭玉亦在沉思什么。
察觉到他的目光,宋昭玉转过身来道:“村子里的丧葬习俗大都颇为守旧,此地也未贫苦到立碑都不能,因此,这碑文只怕是被故意抹去的。”
宋昭玉本站在堂屋门口,此刻朝外走了几步,她放眼看了看周围三面山峦,缓声道:“此处是黑水村,可如果我们当日来,张婆婆告诉我们这里是白水村,是赤水村,我们都会相信。此地虽看着距离京城不远,可就这般一个小山坳几户人家,又非什么交通要道,若他们不带外村人进来,只怕几年也不会有外乡人来一次。”
都督凝眸道:“你的意思是——”
宋昭玉语声微沉,“我在想,屋子主人并非搬走,而是失踪,而周围荒坟上的碑文被抹去,只怕是有人不想让旁人知道此处原本住着什么人。”
周围几个锦衣卫都听的面露惊悸,都督亦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这地方与世隔绝一般,他们只要能自圆其说,我们都随他们哄骗,只是,他们为何不想让旁人知道这地方原本住着什么人呢?难道说,此地原来并非黑水村?”
锦衣卫听的打了个寒颤,“这里若不是黑水村,难道......难道是我们找的古章村不成?”
都督拧眉,思索着并未应声,宋昭玉在旁道:“古章村的瘟疫发生在十几年前,我们适才发现的死人头发和人骨,据我看也是十年以上的东西了,但是应该并非古章村。”
都督看着她,宋昭玉道:“当年事发之后,还是惊动了官府的,最终官府来村子里收尸,又处理了瘟疫善后,可想而知,当初是有很多锦衣卫来过村子里的,既是如此,这村子便不可能随随便便更名换姓就让大家以为此处不是古章村了。”
都督颔首,“是这个道理,张婆婆说当时官府发现了村子里的瘟疫,是派了人去敛尸的。”说至此,都督叹了口气,“此事还是要过问沁水县衙才是——”
他看了看跟前的众人,本想立刻派人去沁水县衙走一趟,却又觉得眼下人手不够,他只带了七个锦衣卫出来,如今村子里的屋宅还未搜完,若再派人走了,剩下的人更少,且村子里多有诡异之处,他亦怕生出意外,尤其宋昭玉跟着,他断不能让她再遇危险。
都督打消了此刻派人去沁水县的念头,吩咐道:“搜快点,此事不简单,找到了足够的物证,我们便可拿人了——”
锦衣卫们应声散开,眼看着天快黑了,大家的动作便越发利落了些。
宋昭玉仔细的推想着,又看了看这几处屋舍,见她面露沉凝,都督问:“想到什么了?老吴我带人办差几年,摸排搜查擅长,可有时候到底粗枝大叶了些,一些弯弯绕绕的古怪之地,我发现的总是不够快,你若是想到了什么尽管说来。”
宋昭玉便道:“早间捕头说空置的房舍本就在一处之时,我便觉得古怪,一个村子就算有人搬出村子里了,也不可能刚好就是这几户挨在一起的搬走了,如今宅子里发现人骨,我猜这几户人家的主人应当不是搬走,而是被谋害。”
都督眉头微拧,“这可是四五户空宅。”
四五户人家,每一家都不止一口人,加起来得有十多二十口人,可他们只发现了几块人骨头,若就此断定这几户人都被谋害,也实在令人觉得悚然。
宋昭玉道:“那至少是有一户两户人被谋害,而坟冢被抹去了碑文,是否那片坟冢正好是这几户人的祖坟?”
她蹙眉,“这村子里如今有张吴二姓,我听闻这般以同宗同族在一个村子的人大都十分齐心,而若村子里有别的宗族,则会生出内斗来。”
都督道:“你是说,这几户消失的人家,有可能是因为村中内斗被谋害?”
宋昭玉点头,“这是一个可能,因为他们宅子里的东西,出现在了别人家里,我猜许是内斗之后,人死了,其他人便瓜分了这几家的财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