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尚书令府的悲凉与沉闷,林府在这场疾风骤雨中,气氛显得尤为闹热和欢快。
崔秉志膝下仅有一女,谴嫁之后再未操办喜事。似李时安出嫁终究是有其父兄和陛下操持,此次他以半师半父的身份参与向成林娶亲的事宜,莫说是他,就连催伯娘也有一种见证儿子成家立业的错觉。
既已商定成婚,因各家掌柜仍借住在明园,成亲后若再与诸多女眷合住委实不便,故而杨湜绾早早委托关系,置办下永崇坊的一处两进宅院,相去明园和东市都不算远。成婚前,向成林可先迁入新宅,待迎亲时也好有个去向,至于其他大小事宜,杨湜绾早已准备妥当,只待定下吉期,即可行礼。议亲行程虽有些波折,却也算顺遂。
是日,林尽染不过照常去御史台上直。
到的时候,屋内一片死寂,连一向爱打马虎眼的御史大夫沈灏也是官威肃然地板着个脸,垂眸凝视面前的案几上的一封书信,及一纸诉状。
“沈御史,许御史。”
既是打个照面,林尽染先是端端正正地揖礼,便打算如往常一般猫进一隅,着手处理些不太重要的公务,图个清闲自在。
“林御史,且慢且慢。”沈灏赶忙唤住他,继而起身上前相问,“明园可是林御史名下产业?”
此言俨然是多此一问,整个长安城何人不知明园是谁的产业,可他既有此问,许是与案几上的物什有关。沈灏已濒临致仕的年岁,这段时期自然不愿招惹上些不必要的官司,以明哲保身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是。莫非借住在明园的掌柜招惹了是非?”
“倒不曾。”沈灏抿唇一笑,双眸不自觉地觑了一眼案几上的书信和诉状,斟酌几息后方道,“林御史不必忧心,只不过眼下牵扯到一桩旧案,想来只有林御史再清楚不过。”
“旧案?”林尽染侧过身,偷瞟了一眼案几上的两件物什,眼含笑意道,“明园有何旧案。莫非是发生在陛下赏赐之前?那可得恕下官无知了。”
“林御史可还记得明园藏尸案。”
林尽染稍略迟愣,心中暗忖,‘此案早已了结,如今翻找出来,莫非是要重新审理?可元凶林明德已死,即便要判决,死无对证,根本也无从了断。’
他点了头,不可置否道,“这是自然,此案尚且由下官与杜府尹一同探查。”
“林御史断案的手段,老朽从未怀疑。只不过······”沈灏面露犹疑,未有继续说下去。
可同为治书侍御史的许昇怎会轻易放过,忙接过话茬,故作严肃道,“而今出现一名女子,自称昔日曾在明园遭受侵害,遂指控王翮、林明德以及韦晟强犯、杀人之罪。诉状中提及林御史与杜府尹断案不明,有徇私包庇之嫌······”
沈灏抬手阻断他继续发言,“许御史,诉状中何处提到有断案不明、有徇私包庇之嫌?”
许昇与林尽染虽同为治书侍御史,一同协理御史大夫处置台务,可前者主管的是地方百官的纠察,及参与重大案件的审理;而后者主管监察及弹劾朝堂百官的大权。无论是出于政绩,还是从权力的角度出发,林尽染确如外界所言,是沈灏致仕后接替御史大夫之职的不二人选。
正因如此,许昇千方百计地想将林尽染拽下马,毕竟碍于陛下的恩宠、上柱国的撑腰,他尚且不敢明目张胆地设计暗害。这一点,沈灏心里很清楚。故此,在这一桩案件中,他是铁了心要将旧案翻案,坐实林尽染徇私包庇的嫌疑,方有可能更进一步。
许昇没有接他的话,只冷哼一声。
“御史台办案,最忌心有杂念。我等既负要职,更该秉公处理。尔等若是忘了,本御史在此不妨再提醒一回。”
沈灏这番公正无私的言论背后,实则在暗暗指责许昇太过急于求成,诉状中确有提及王翮、林明德及韦晟有强犯、杀人之嫌,但其中一人失踪,一人遭鸩毒,还有一人是太师之孙在,目下太子府办差。如今若仅凭一人证词,就妄自揣度御史台的要员。纵然是想借机拉踩,未免心急了些。
可当时的情景,林尽染与韦府确无恩情不说,反而是有诸多怨愤。故论起包庇,若是在当下尚且能站稳脚跟,若非后来了解始末原委,彼时他唯恐想亲手杀了韦晟以泄愤。
在场诸人只当是警醒自身,纷纷应承。
林尽染眯了眯眼,回忆起当日王翮所言,心中暗忖,‘递呈诉状、指控明园旧案的女子难道就是那第八具女尸?若依常理,昔日强犯之人中仅剩韦晟。此人纵然是怨恨滔天,也该消了大半,何故要拼个鱼死网破?以她的力量,想要扳倒韦府,无异于痴人说梦。’
沈灏默默从案几上拿起一沓纸,揭开面上那一张后递予林尽染。
他这才看清,下面竟还有一份诉状。
“昔日旧案发生在明园,事隔近三载,再想取证,恐怕不易,况且涉案的林明德与王翮,一死一失踪。此案既已了结,杜府尹、林御史又是经办官员,故而这纸诉状不予······”
可还未等沈灏将话说完,许昇赶忙出声打断,“沈御史,此案既有疑点,如何能轻易搁置,唯恐外人称我御史台偏袒。林御史是经办官员,不宜再审此案。下官既与此案毫无牵连,又主管要案审理,故此自荐,主理再审······”
“恕下官唐突。”林尽染笑脸盈盈地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语气温和地问,“昔日,下官的确协理杜府尹经办明园旧案,不过彼时,下官并无官身。沈御史和许御史今日若是商议再审明园旧案,我本该回避,而今下官既已知情,倒真教我左右为难了。只不过旧案牵涉重大,是由陛下亲自过眼,沈御史和许御史若要推翻、再审,望请再三斟酌。”
许昇登时一怔,回味出此言中暗藏的威胁意味。
怪只怪林尽染的晋升之路太过顺遂,还未至而立之年,已然是朝廷要员,却忽视他在建康四年初时还未有官身。昔日太师举荐他为科考郎中,而后虽有贬黜,可自江南回京后一路擢升至治书侍御史。加之这段时期,他和韦府之间关系亲近,竟让人一时想不起他曾举报前任御史大夫韦俨贪墨,以致畏罪自尽。
故此,昔日并不存在什么包庇偏私,反倒是因皇帝陛下亲自过目明园案,倘若要求再审,就得上达天听。
沈灏明白,这是林尽染在指摘他话语中的错漏,毕竟这句‘经办官员’容易惹人猜想,同样也是暗示他们回忆往事,彼时毫无纠葛的两家,怎会出现偏私之举。
不过他本就没有再审的念头,是许昇过于心急,三番两次地出言打断,看似秉公执言,却屡屡忽视案件中的关键。
沈灏面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缓缓道,“明园案既已了结,又是陛下亲自过目,若无确凿证据,不必再审。”
话及此处,他稍顿了顿语音,又将另一份诉状递予林尽染,又言道,“本御史已向京都府衙调阅明园案相关卷宗,林御史既协办此案,对个中细节想必最是清楚。这还有一份诉状,报案人声称当日林尚书雇凶杀人,有钤印林尚书私章的契书作证,明园案中王翮失踪,至今寻觅未果,这两件事会否有关联?”
这话语已然隐晦,林尚书之子林明德恐有强犯、杀人之嫌,如今虽已身死,但昔日涉案人中,仅王翮与林靖澄毫无纠葛,会否因掩盖子、侄害人的事实,故此买凶。
毕竟陛下或可照拂尚书令和韦太师,在此案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亲历此案者唯有杜子腾与林尽染,目下也只得旁敲侧听,试探案件的关联。说到底,这两位都不好得罪,沈灏自然不愿成为许昇手里的工具,贸贸然开罪他们。
林尽染大略默读完手中的诉状,正色道,“条理清晰,几是详尽酒窖中的见闻,包括如何施暴、绑石沉尸、作案工具,以及内院中的陈设,描述得十分清楚,完全有理由让人相信,她曾进过明园,又是百般心思逃出来的。”
话中仍保留了几分质疑,毕竟一个女子在如此紧迫的情状下,时隔两三年竟还能记清这些细节,委实不易。可如此详尽的描述又令人不得不信,明园终归是林府的私产,而今又有府兵把守,寻常人根本进不得内院。
“这第二份诉状······”林尽染双目骤然一缩,当即止住话音,稍加思忖该如何陈述这段事实。
当日私审那蟊贼,从他口中探知买凶者实为林靖澄,大抵已猜出他的目的。如今却兀地冒出报案人,契书上虽未言明是为何故,可报酬若以百两银与百两金类比,自然是要命的买卖。
没承想,昔日为保家眷、打死不说的蟊贼,他的家人如今却猝然现身,且是以报案人的身份状告林靖澄。诚然,夜袭大将军府的事实不可能瞒住,蟊贼终究是送去过大理寺受审。
沈灏见其久久凝眉不语,遂问道,“林御史,可有何不妥?”
林尽染从忖量间缓过神,徐徐对折好诉状,“此案,下官不宜干涉。”
“为何?”沈灏蹙了蹙眉,展开诉状复阅一遍,暗想可忽视了哪条细节。
“契书落款戊寅年腊月十九,正是下官与杜府尹调查明园藏尸案的前一日。”
许昇追问道,“林御史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
“因次日大将军府曾遭蟊贼夜袭,而涉案的贼子已交由大理寺审理。我本不该质疑林尚书买凶,可这两件案子相距不过一两日,我若干涉,难免落人口实。许御史既分管要案审理,不若一并揽了去?”
这句‘落人口实’实在颇有几分含糊不清的意味,毕竟林尽染也是顺着许昇所言,他不便再审明园一案。可夜袭大将军府的案子或与林靖澄买凶攸关,而林尚书又与韦太师是翁婿,不论出于哪种角度,他确实不易深涉其中。
说含糊不清,诸人只是在忖度,林尽染究竟会否借此发难,还是会照拂韦太师的面子,轻轻放过。毕竟,上柱国既生擒了夜袭的蟊贼,或许已从贼子的口中问出幕后元谋,而今人证物证俱在,可不比当日的‘口说无凭’。
许昇显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唇瓣微微蠕动,却又欲言又止,眼神不由得落在沈灏身上,试图让他说和几句。
官场上,若无确凿证据,谁也不敢轻易撕破脸,何况此人可是文官之首。林尽染借坡下驴,撇得一干二净,如今倒教他陷入两难之地。
沈灏转过身去缓缓落座,心中难免腹诽,‘许昇在应对林尽染一事上一贯心急!明园案尚能以陛下过目而就此归档,置之不理。可林尚书买凶一事仍有疑点,倘若真是他买凶夜袭大将军府倒也罢了,如若不是,可就此会被林尚书记恨上。’
许昇的目光陡然落在他右手边的书信上,低声提醒,“沈御史,这还有一封林尚书与薛骞来往的密信······”
沈灏不由地横了他一眼,眸中的警告意味很是浓烈,若说夜袭大将军府之人恐是林尚书指使,这尚且还存有几分疑虑。诚然,公开这纸书信算是彻底与其决裂。他不是傻子,林尽染方才将话说得很清楚,倘若真要彻查林靖澄与揽月楼的关系,此案就只能落在他和许昇的身上。
许昇此言无疑是重重推了他推一把,若不能将此案设法推给林尽染,那便只能是他这位御史大夫与尚书令相抗衡。
沈灏迟疑半晌,原本那两纸诉状,早在前几日就已先后获知,此前尚能以御史台诸人公务缠身,不能得空探查旧案为由推诿,只道部司之间调阅卷宗,厘清原委还需时日。
然薛乾在今日拿着密信自首,这无疑是在搅浑一汪池水,两桩或有关联的旧案,与林靖澄勾结揽月楼,借机谋取暴利的贪墨案。不论是哪一件,都是天大的麻烦。
“适才林御史已经说得很清楚,本官体谅他在当中的难处。”沈灏微微咬紧牙根,狠狠地剜了一眼许昇,继而又看向林尽染,稍稍拍了拍左手边的诉状和卷宗,语气略缓,“这两桩旧案或如林御史所想,确有关联。许御史频频往返大理寺与京都府衙查阅卷宗,调查取证,恐也分身乏术。若再给他加上这副担子,怕也会耽搁查案进程,彼时一应后果难以预料。我等既是执掌纠察弹劾之职,自然不能懈怠。不若本官先奏明陛下,交由圣裁。林御史既然暂且不便涉案,就先在台内处置其他公务。只是······”
林尽染见状,笑容晏晏地应下,“下官省的。若未等沈御史请旨回来,下官断然不会轻易离开台内,也不会接触相关卷宗及涉案人等。”
沈灏微微颔首,投以一笑,“如此甚好,只得暂且委屈林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