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染从始至终在思考一个问题,倘若林靖澄当真是为保林氏基业不损,而罔顾律法、不择手段。昔日楚帝多番提拔的时候,他早就借势打压,根本无须顾忌大将军府的威势。
明眼人都瞧得出,长安城中出现两座林府,势必该水火不容、明争暗斗方符合情理,然林靖澄从头到尾只是冷眼旁观。即便在科考时能够假借他人之手,摧毁向成林的前途,最终也仅是轻飘飘地放过。足见此人虽在家族大业上用心,但还不至于狠毒到侵害他人利益的地步。大公子早些时候行事端正、谦逊有礼,确实承袭他爹的风采,林靖澄也称得上是教导有方。
唯一的遗憾,怕就是因旧日过往,从而疏于对次子的管教,以致他铸下弥天大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靖澄又何尝没有亏欠之心呢。素来行事谨慎的他,竟会犯下如此疏错以消除陛下的疑虑,未免陛下坚决要处置林明德,又特地请长公主出面相求,他完全有以‘子不正,大义灭亲’的理由严惩不贷,尚能博个公正无私的清名。自钤印签订契书起,他已然以父亲的姿态,为次子做出让步。
林靖澄听闻亡子的死因,眼睑霎时一片青灰,脚步一滞,伫立在原地,好半晌方转过身,向林尽染端端正正地屈身揖礼。
他忙不迭地将其搀起,又回敬一礼,“林尚书折煞下官了。”
“亡子明德确实铸下弥天大错,百死难辞其咎。此礼是老夫作为一个父亲向林御史表达谢意。”
林靖澄的神情颇为诚恳,语调平缓。
在他眼中,若是林尽染先道出林明德死于任来风之手,再辅以家国社稷、情理大义规劝,或许他妥协的原因并非是后者,换言之,前者的介入会使妥协的缘由不那么纯粹。
可作为一个父亲,林靖澄完全有理由、也有必要知晓儿子真正的死因。
任来风假借卫队之手,毒害林明德,却独独放过韦英,显然是想让太师之女潜伏在京城。而双方达成交易的结果也很简单,前者想点燃揽月楼这团大火,设计罢黜尚书令的职务,从而借机招揽林靖澄为他们所用;而后者只想借机除掉长公主,以泄私愤。
这些话其实不必说透,依林靖澄的心智,完全能想明白。
林尽染觑了一眼身后的鲁世昶,抬手邀请,“其实···下官还有一事不明。”
“问吧。”
“林尚书为何默允门生旧故与揽月楼如此暧昧,难道就无担忧?”
林靖澄抿唇一笑,“林御史可是在替老夫减罪?”
“不敢。”林尽染一脸平静,淡然笑道,“尽管陛下目光如炬,可终归是久居宫中。往来传信时难免会有失口和错漏,以致误会。”
林靖澄黢黑的眼眸愈发深邃,饶富涵义地说道,“长江水与黄河水皆是一泻汪洋,然林御史可见过沧海浑浊不堪?世人都说黄河水患难治,每隔数载就得束水攻沙、蓄清刷黄,可泥沙依旧会淤积,黄河最终还是会流向大海,而老夫···只管妥善治理水患。”
林尽染的瞳孔登时一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挂上了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语音颇为恭谨,“下官受教了。”
若是将清官比作长江水,贪官比作黄河水,可他们终究是会流入大海,构成一个整体。林靖澄的意思无疑是在表明,门生旧故也无法避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结果。若不能经住诱惑,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他也只能狠心肃清朝政,惩贪除恶。
目下,以三皇子为首,联合御史台的几位御史及各府官员跪伏在文英殿前,请见楚帝。
时令虽算不上寒冷,可孙莲英却穿得很是单薄,走出文英殿时不禁打了个哆嗦,徐徐踱下台阶,立于三皇子旁侧,俯身劝道,“殿下,还是请回吧。陛下不见任何人。”
三皇子一脸倔强地稽首作礼,高声呼道,“林尽染断案不明,恐有屈打成招之嫌,望乞父皇明察!”
身后诸人见状,纷纷紧跟应和。
这桩事无论成与不成,这些人皆得承情。三皇子到底是想招揽人,毕竟明年春猎之前未能再进一步,或是拖延封王事宜,就只能如林尽染所言,去燕地当个劳什子燕王。彼时,哪还有什么出路!
孙莲英缩了缩脖颈,强颜一笑,“殿下,诸公,还请回去吧。陛下有旨,今日龙体不适,不见外人。”
“父皇龙体不适?那儿臣更该去探望!”
言毕,三皇子一脸担忧地起身,欲进殿探视。
孙莲英连忙抬手阻拦,“殿下,还是莫要让奴才为难。陛下刚刚服下药汤,正在小憩。殿下和诸公还是改日再来吧!”
三皇子显然不信这一套,直接将孙莲英的手推开,连忙撩袍迈上台阶。
殿前的禁军登时严阵以待,拔出横刀应对。
刚至殿前,三皇子就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过也未多想。只是冷笑道,“好好好!父皇龙体欠安,吾还探望不得?”
话音刚落,殿内传来一声咳喘,平复了好半晌,方传出声音,“滚回你的皇子府!如若······”
“父皇!”三皇子心有畏惧,担忧禁军当真会自卫,挪动身位透过门隙往殿内窥探,却又实实在在地瞧不见情状,继而急声道,“父皇,前几日染之在揽月楼抓捕拢共五十三人,至今还未查出端倪,恐有屈打成招之嫌。父皇明鉴,可不能任由他肆意胡来啊!”
楚帝话音还未落,已被三皇子急声打断。不知是怒得气血翻涌还是怎的,紧跟着一阵剧烈咳嗽。
“承炜,今日你是带人来逼宫的吗?”
语音不响,但足以震慑人心。
毕竟逼宫这一罪名,任谁也担待不起。
三皇子急忙后退一小步,伏地一拜,惶恐道,“儿···儿臣不敢!只是···只是儿臣担忧父皇龙体康健······”
“朕不过是偶感风寒,都退下吧!”
适时,林尽染行色匆匆地赶来,恰逢遇见这般场景,一一屈身见礼,又不忘调笑道,“哟!殿下,还有诸公都在呐!”
“林御史,公务繁忙,能遇见一回也着实不易啊!”三皇子不咸不淡地揶揄一句,指得当然是他终日躲在大理寺的监牢里,诸公能见一面都难若登天。
“是是是!”林尽染赧然地垂首一笑,顿生打趣之意,“前几日在聆音阁闹出这般动静,若是没个说辞,着实不好交代。今日这不是特地来寻陛下宽容些期限嘛,抓了这么多人,总该一一详查才对。”
说罢,又指了指阶下诸公的其中一人,“为难鹿老这般年岁,还特地为鹿司直求情,那日他在揽月楼里光着屁股听曲赏舞,委实别致啊······”
孙莲英一听话语有些粗鄙,忙轻咳一声打断,轻声提醒道,“林御史,注意措辞。”
林尽染讪讪一笑,又紧跟着说道,“还有周侍郎,贵公子豪掷百金,只为一桌山珍海味,的确是大手笔!还有邹舍人······”
“够了,进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