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斋戒三日,沐浴更衣,然后乘大辂,亲自出城迎接管仲。管仲听到君上亲自来迎,让人给他再带上桎梏,身后站立两人,手执斧钺,以罪臣之礼拜见齐桓公。齐桓公看了,立即下令撤去斧钺、桎梏,亲自将管仲扶起,执手登大辂,同车而归。
城中百姓听说那个跟随公子纠逃亡在外,还曾射过君上一箭,差点就要了君上性命的管夷吾回国了,君上非但不记仇,还亲自出迎,纷纷涌来观看。看到君上如此礼遇管仲,都不禁啧啧称奇,赞叹这新任君上爱才,真是名不虚传!
齐桓公与管仲来到朝堂,二人入座,酒肴随即呈上,肉鱼卵蔬,十分齐备。齐桓公举杯,敬过管仲,然后急切地问道:“昔我先君襄公在位十余年,忙于修筑高台、四处田猎,不问国政,并且轻视圣贤,沉溺女色,欺侮臣民。妃嫔数百,食必粱肉,衣必文绣,而将士冻馁。亲近倡优佞臣,而疏远贤能之士。所以,国家危机四伏,国运不昌。请问先生,寡人欲振兴齐国,该如何去做?”
管仲应声说道:“强公室,重法治,用贤能,从民欲,权轻重,隐军令。”
齐桓公问:“如何强公室?”
管仲道:“定民之居,成民之事,三国而五鄙。”
齐桓公不觉移席向前,问道:“如何定民之居,成民之事?”
管仲答道:“定民之居,即使士农工商四民分业定居。让士人居于休闲安静之处,便于研习礼义;让百工居住在官府附近,便于组织生产;让商人居住在市场周围,便于他们做买卖;让农民居住在乡野,便于他们耕作。分业定居,自幼耳濡目染,父子相传,不学而能,如此则成民之事。”
齐桓公不解道:“成民之事即可强公室乎?”
管仲不慌不忙说道:“在定民之居、成民之事的基础上,实行三国五鄙。”
“何谓三国五鄙?”
“三国就是将国都中的居民分成四级行政单位,即五家组成一轨,十轨组成一里,四里组成一连,十连组成一乡,共组成二十一个乡,其中有十五个士乡,君上与高子、国子各管理五个士乡,此之谓三其国。另外,有三个工乡,三个商乡,还设置三虞管理河流湖泊,设置三衡管理山林。”
齐桓公听得仔细,又不知不觉间又向前移席,二人促膝而谈。
“五鄙就是将国都之外的居民分成五级行政单位,也就是三十家组成一邑,十邑组成一卒,十卒组成一乡,三乡组成一县,十县组成一属。共组成五个属。设五大夫,各使治理一属。
各级官府层层负责,每年正月,三国五鄙向君上述职,然后,高子、国子退而修乡,层层督促,如此君上可一统国政,此所谓强公室矣。”
齐桓公低头沉思,若有所思。然后问道:“何谓重法治?”
管子回答道:“法律政令是官吏百姓的规矩绳墨,是君上统一国政的保证。国家的法令要在宫门外公布,并在每乡设置乡师,教导乡民懂礼义,知法规,然后劝之以赏赐,纠之以刑罚,君上把握生杀予夺法令之柄,赏罚分明,使匹夫有善,可得而举,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能者上,庸者退。如此,官吏百姓皆尽力向善,天下大治矣。”
齐桓公频频点头,又问道:“如何用贤能?”
管仲道:“行天下之事,在于聚天下之才。君上设庭燎招贤士外,再请安排专门人员,多带上些车马、衣裘和资金,周游列国,招揽、引进天下贤士。同时,建立人才三选制度,第一选,让各级行政单位层层荐贤,有贤不荐,其罪五等;第二选,让高子、国子、晏子负责考察各乡、各属所荐之贤,可让高子负责士乡,国子负责工乡、商乡,晏子负责五鄙各属。考察合格者,报君上亲自面试,然后任用为基层官员的助手;第三选,一年以后,根据其品行能力表现,任命官职。有此三选,贤能不遗,国家官吏足矣。”
二人交谈,说的认真,听的仔细,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侍从点燃烛火,大堂内光明如昼。齐桓公专心致志,丝毫未觉察夜幕已经悄然落下。
齐桓公说道:“寡人知道如何用贤矣。请问何谓从民欲?”
管仲道:“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政令一定要合乎民意,从民之所愿,除民之所恶。如此,就会上下同欲,社稷牢固矣!”
齐桓公问道:“民愿多矣,当务之急从何处入手?”
“在于富民。”管仲对眼前的这位新君很满意。他对自己的见解听得如此仔细,提出的问题又非常实际,看得出他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君主。久旱逢甘雨,孤寂遇知音,管仲有些兴奋,心中对齐桓公充满了好感。他说道:“民富就会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就会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就容易治理。民贫就会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就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难以治理。所以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因此善于治国者,必先富民。”
“如何富民?”
“关键有四:一是均田分力。把各种各样的田地按标准折算后,平均分配给百姓,则百姓心中无憾;二是相地而衰征。根据土地的质量征收租税,土地肥沃多征,土地贫瘠少征,则百姓就不会逃亡;三是山泽各致其时。山泽按季节向百姓开放,百姓就会尽得山泽之利;四是不夺民时。官府不因为徭役耽误农时,就会五谷丰登,百姓富足。”
齐桓公说道:“寡人知道如何富民矣。请问何谓权轻重。”
管仲说道:“轻重之术重在于富国安民。”
齐桓公问:“如何权轻重。”
“凡事皆有轻重,权衡轻重,趋利避害。其要点有三:一是控制物价,调节余缺。缺则重,余则轻。国家设置专门机构,在物资富余时,以低价收购,当紧缺时,以高价售出。如此,即可防止富商豪贾牟取暴利,又可稳定物价,还可增加国家收入。”
“其二呢?”
“二是官山海。盐、铁皆由官府经营。盐与铁都是百姓生活必须品,人人都离不开。适当加价,将税收隐藏到物价中,相当于人人交税。无交税之名,而有交税之实。”
“其三呢?”
“通鱼盐。我大齐临海,鱼盐富足,而诸侯所无。鼓励四方来我大齐贩鱼盐,减免关税,车辆多的,住宿饮食免费。使天下商人聚于齐,将鱼盐贩卖于天下。我大齐貌似大度无所取,实则征税于天下,聚天下之财矣。”
齐桓公击掌叫好,然后说道:“寡人知道权轻重矣。请问何谓隐军令?”
管仲道:“我大齐加强军备,其他诸侯也会加强军备,这样只会引起军备竞赛,难以快速强于诸侯,所以要隐军令。”
齐桓公急切地问道:“如何隐军令?”
管仲说道:“作内政而寄军令,军政合一,政教与军教合一,将国家军队隐藏于十五士乡之中。具体而言:五家组成一轨,每家出一名士卒,共五人组成最基层的军事单位‘伍’;十轨组成一里,所以每里有五十人,组成一个‘小戎’;四里组成一连,所以每连有二百人,组成一个‘卒’;十连组成一个乡,所以每乡有二千人,组成一个‘旅’;每五个乡有一万人,组成一个‘军’。各级行政长官同时是各级军事长官。十五士乡组成三军,君上担任中军之帅,高子、国子分别担任左、右军之帅。士卒世世代代居住在一起,自幼相识,守则同固,战则同强。有这样的三万军队,横行于天下,天下大国莫之能御矣。”
齐桓公连声说好。
二人谈兴正浓,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齐桓公起身,舒展一下腰身,这才感到浑身上下都有些酸痛。管仲也要起来,却因为坐得太久,腿有些麻木,竟然一下子没有站起来。齐桓公上前扶起管仲,二人出门,站在阶上。此时,太阳初升,一团火红。二人望着太阳,从未感到阳光如此明媚,照得浑身上下都感到敞亮。
齐桓公对管仲道:“寡人择日拜先生为相国。”
管仲谦虚道:“罪臣不敢奢望为相。”
齐桓公道:“先生不必谦让,寡人心意已决。”
管仲下拜说道:“罪臣一定不辜负君上厚望,辅君成霸,攘夷狄,诛无道,尊王室。”
齐桓公道:“使我大齐安定而已,不敢奢望成霸。”
管仲坚持道:“如今王室衰微,纲纪不振,臣弑君,弟弑兄,叛逆不道,层出不穷,天下大乱久矣,四夷乘机不断侵扰华夏,外忧内乱交困,君上雄才大略,甘心坐视不顾乎?”
齐桓公道:“寡人不才,赖先生之力,齐国安定,于愿足矣!”
管仲力争道:“天下大乱,齐能独自安定乎?成霸才能安定华夏,华夏安定,齐国方能安定。”
齐桓公似信似疑,还是摇头。管仲道:“臣没有像召忽那样为公子纠死节,是为了我大齐成就霸业,建功于天下。不然,是贪图君上高位厚禄矣,这无异于贪生怕死之徒,臣万万不敢从命。”说完,转身离去。
眼瞅着管仲走到阶下,齐桓公急忙呼道:“先生止步!先生坚持,那我们就勉力成霸吧!”
管仲转过身来,倒地便拜,高声说道:“君上英明!我大齐有望!天下有望矣!”
齐桓公斋戒十日,在太庙举行了隆重仪式,拜管仲任相国。
十数日前,小白亲自迎接管仲,已是轰动临淄城,早已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如今,君上竟然把一个刚刚走出槛车的罪臣,直接任命为相国,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破天荒的奇事。人们争相传诵,很快就成了齐国、成了全天下用贤不避仇的美谈。
第二日,管仲面见齐桓公,说道:“臣出身微贱,家境贫寒,又不是君上宗亲,君上可曾听说过贱不能临贵、贫不能使富、疏不能制亲吗?”
齐桓公略一思索,爽朗地笑道:“先生放心。寡人任命先生为上卿,位列高子、国子之上,如此,先生地位尊贵矣;寡人以三个乡的市租收入作为先生的俸禄,如此,富裕不亚于小国诸侯;寡人尊先生为仲父,从今日起,寡人即以仲父称呼先生,如此,与寡人之亲近,众大夫将无人超过先生矣。”
管仲心中非常感动,没想到齐桓公竟如此爽快,自己一提,就赐给了无以复加的尊荣富贵。他赶忙谢恩,然后对齐桓公说道:“得君上厚赐,臣可以治国矣。臣请求君上予臣三个月时日,臣将行遍疆土,了解国情,确定方略。三个月后,再向君上禀报。”
齐桓公当即应允。管仲正要退下,此时齐桓公却又道:“且慢!”他下令道:“为仲父新建宅院一处,规模装饰皆在高、国二子之上。”
管仲听了,心中涌上一股暖流,两眼竟然有些湿润了。他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明君,霎时间他想起了商汤与伊尹、文王与太公……自己才不及伊尹、太公,但受到的礼遇却无人能及!一定要仿效先贤,尽心竭力辅佐君上成为霸主,扬名天下!
鲍叔在得知管仲向君上索要身份、地位、财富后,心中觉得他行事不妥。当晚,他来到管仲家,寒暄过后,对管仲说道:“你我情同手足,恕我直言。召忽兄为公子纠而死,管兄生还,并改仕当今君上,人们已经多有非议。如今,又公开向君主索要名利地位,难道不惧人们说管兄贪生怕死、贪图富贵吗?”
管仲知道鲍叔耿直,嫉恶如仇,听到鲍叔质问并不感到意外,相反,鲍叔此次来访,他就知道是为这事而来。多年来,管仲喜欢鲍叔直来直去的个性,有话直说,这也是二人肝胆相照、不存芥蒂的原因。
管仲待鲍叔说完,诚恳地说道:“人们都说知夷吾者鲍兄,为何今日不明白我的苦衷了?鲍兄细想,我管夷吾不过是一个刚出槛车的囚徒而已,虽然如今平步青云,但有几个达官贵人真心瞧得起我?只凭我一个相国的官职,那些贵族豪门岂能听从我的驱使?况且,欲使我大齐安定、强大必须改弦易辙,推行变法,而变法势必伤及他们的利益,我人微言轻,他们岂能听从?我这样做,不过是向君主借势而已。如今,连君上都如此尊我、敬我,其他人谁敢不从?鲍兄,众人之非议,纵然不对我当面而言,我也可猜度八九。但是,我不能顾及他人所言,而放弃治理国家之大事。鲍兄!我听人说过,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权衡当前利弊得失,我只能忍受这些非议,不然,强齐成霸无望矣!”
管仲见鲍叔不语,又自我调侃道:“若不向君上借势,权贵们非得和我撕破脸皮不可,如此借君上脸面,我只是受些背后非议。我赚大了,鲍兄!”
鲍叔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我误会管兄矣!管兄放心,我一定支持管兄推行变法,强我大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