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济刚跑出屋角,就看见周能军撒丫子在田埂上狂奔,他年轻力壮的,身体矫健的像一只野狗,周有才一只手抓着根细竹子,另一只手扶着腰在大喊大叫。
“周叔怎么了这是?”
“小狗日的不听老子话了,想跑了!”周有才把棍子往地上一扔,屁股往下一坐:“你有本事今天就别回来!”
“陈老师啊,你说我们种田的就这么遭人嫌吗?我拼了老命起了这么间屋子,人家嫌破!求爷爷告奶奶凑了一百块钱彩礼,人家嫌我欠债了!小军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吃苦肯干的好小伙子,最后人家姑娘跟县里一个瘸子定了亲!”
“我心里难受哇!”周有才拉扯着身上的衣服,仿佛要隔着衣服把胸口抓开,好让人看见他的苦闷和委屈。
“周叔,那瘸子吃商品粮的?”
“他老子是县里搬运公司的,他一个瘸子也能接他的班,哈哈哈!一个瘸子也能去干搬运!”周有才气得笑,声音哽咽了起来:“我好不容易凑的钱哪,今天中午去了女方他们家,结果人家都没让我进屋!”
“咱们做田的就没有出路了吗?”
“那能军跑干嘛?”
听到岑济这么问,周有才脑门子上青筋蹦起:“小狗日的想让我把钱给他,他去买电视!”
岑济很想笑,这周能军真是让人捧腹大孝,孝出了新境界、高水平、真本色!
“周叔,我昨天晚上睡觉想到了一个法子,只要能干成,或许以后好姑娘排着队要嫁给能军!”
“你说什么?”周有才先是一惊,然后嘴角咧开准备发笑,随后看了岑济一眼,又开始疑惑,最后带着一点狐疑的态度:“陈老师啊,你可不要随便哄我开心,我知道你跟能军关系挺好的,但是你也别护着他,我该打他还是得打的!”
“周叔!我明着跟你说吧,我是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要是做成了,能军明年,不!明年上半年,就能不愁着找媳妇!”
“我有点不大、不大相信。”
“我也不相信,陈哥,你这跟我昨天晚上做梦一样!”周能军站在场基外扯着嗓子不敢靠近。
“小狗操的你敢回来!”
“周叔你听我说,先别急着打能军!”岑济一手拽住周有才,另一只手向周能军招了招:“周叔,你家在大家村大概能分多少亩田?”
“算上他大哥一家两口人,估计能有7亩田,能军在小家村,大家村的社员都不认他的人口。”周有才被岑济一问,慢慢冷静下来。
“我算你十亩田,一年能收两季稻子,一亩田算你旱涝保收铁打的一千五百斤稻子,一年就是一万五千斤,扣除公余粮七百五十斤,提留、爱国粮四五千斤,再扣除一年的口粮和来年的稻种两三千斤,算你净剩七千斤,一斤稻子一毛八,一千斤是一百八,七千斤是一千两百六,扣除油盐糖茶布、人情往来、生病吃药,你一年能剩下多少?一千?八百?”
“一亩地哪能收到一千五百斤!最多一千斤,遇到水旱,七八百斤都没有!”周能军也插了一嘴,说完又不过瘾一样:“还不能有个头疼脑热的,桂枝大嫂开过年就给张四哥看病,都花了好几百了,到今天也没见好!”
“周叔,要知道现在三转一响,一套像样的家具,没个七八百下不来吧?过两年还有电视、收音机,哪一个不得五六百,靠做田能攒下来多少钱?”
“这不是分田到户了,以后大家日子都会、都会好起来的。”听完岑济这么一说,周有才有点懵。
“我就直接的说吧!咱们农民光靠种田是挣不到钱、过不上好日子的!”岑济把手重重往下一挥,斩钉截铁地盯着周有才。
“那、那可怎么办?照这么说,小军还能娶上媳妇吗”
“周叔,我在内蒙那边上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个地方叫赤峰,盛产葵花籽,因为那边纬度高,土壤好、阳光好,葵花籽个个粒大饱满,炒出来的瓜子特别香,吃一把都满嘴油津津的!”
“我走之前,他们那里在发展社队企业,需要给葵花籽打开销路,价格特别便宜,一斤合五六毛钱,就算摊上运费,比江城附近也要便宜的多。”岑济开始忽悠,看着周有才不信的样子,继续白活:“我在县里供销社见过他们卖的瓜子,口味单一,就淡的跟咸的,淡的便宜,可一斤淡瓜子也要卖两三块!”
“这、这利润有好几倍?”周有才心里估算了一下,又接着问:“那我们自己不能卖吧?这可是投机倒把!以前三里坊的刘拐子卖过五香花生米,被抓进去关了好几个月,出来之后就把家里锅给砸了,说以后再也不炒花生米!”
“他一个人偷偷卖当然是投机倒把!但是我们不一样,我去找鲁支书,让他们给我们芙蓉生产队批条子,我们自己成立一个副食品生产组,然后以大队的名义往外卖!”岑济终于把计划全盘托出,眼睛死死盯着周有才,自己不要他同意,只要他松松口,自己把周能军忽悠过来就行。
“这、这能行吗?万一卖不出效益,赚不到钱可怎么办,这不是耽误社员搞生产吗?”
“绝对行,周叔,我不要多少人,前期先搞个小规模的,三五个人就行了,要是效果不好就停办,也不影响整个队里的生产任务。对了,咱们公社应该也举办物资交流会吧?”
“你说庙会?对!以前叫庙会,后来不准叫,改叫物资交流会,但是老百姓还是叫庙会!咱们是每个月逢十五办一次,遇到节日也能提前办。”
“咱们可以先在公社庙会上试试水,要是效果不好,就拉倒不做,这样成本低,风险也低,要是效果好,哈哈哈,到时候大家怕是要争着抢着来做这个!”
“周叔,最近的庙会什么时候办?”
“嗯……就在中秋节前三天,从明天开始!”
“那估计来不及了,国庆节也办吗?”
“国庆节那叫庆祝活动,不止公社办,县里也办!”
“那就好!我跟同学去份电报,让他先捎一小批葵花籽来,我们先炒一批试试,刚好我们小学要建食堂,就在小学炒!”
“这炒瓜子也是技术活吧?咱们自己在家瞎搞能搞得好吗?”
“这没什么问题,我在内蒙那边读书,放学的时候就去看大师傅们炒,我先照着印象里买一批香料回来,自己先研究研究,就算炒的不好吃,那也差不到哪去!”
“周叔,那这学校食堂就得提前搭起来了!”
“这快得很,上次去大队拿了几根料子,我们生产队自己也有一批檩条,用竹篾掺着黄泥巴糊起来就行了,最多一天就能搭好!”
这不会是豆腐渣工程吧,别在里面做着饭突然就塌了,岑济心里实在是没有底。
“你放心!就是个做饭的棚子,不住人就没那么多讲究,往年去上河工的时候,我们自己在江边上搭窝棚,那更简单,半天功夫就搞好了,照样能用!”周有才好像看穿了岑济的担心,满不在乎的摆摆手。
“那就好、那就好,那周叔你在大家村那边跟大家伙说说,搭食堂一个人一天五包烟,我还管早饭、午饭,要是天黑之前能搭好,我还另外管一顿晚饭!”岑济就当是给社员们发福利了,这么个棚子搭起来也不用多少力气。
“哎哎,那可不行,这话要是放出去,整个生产队都要来给你干活,直接就把你给吃穷了!”周有才连连摇头,然后竖起了两根手指头比了个八:“大家村我给你找五个壮劳力、三个轻劳力,轻劳力你管饭就行,其余的人你在小家村喊吧!”
岑济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周有才不愧是队长,想的比自己周到,自己从崇文市托运的货物,估计周六下午就能到,自己就说这些货物是自己内蒙的同学、朋友给运过来的,借着这一批米面粮油,趁这周日就把食堂给建起来。两人又合计了一阵,定好了施工日期,周有才也答应周日晚上带着岑济一起去跟鲁求英说成立副食品小组的事。
“周叔,你就放心吧,我肯定把能军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哪怕是当媒婆,我也去给能军说个媳妇回来!”
岑济之所以敢跟周有才交这个底,是因为岑济从之前的事情里看出他是个不安分的人,有心计有魄力,老爸那里说周有才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带着大儿子去马鞍山那边的家具厂做学徒,学到技术后回来在县城开了一个家具厂,早早地就发了一笔财,一家人之后就再没回过村子。
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接下来几十年的发展机遇,让整个村子都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周有才那样自己家发财了,就赶忙跑去城里,跟老家做切割。
下午考数学,题目出的比较难,不少学生都没有做完卷子,王可牛写完名字就不会写了,他母亲姓蔡,丈夫早早过世,留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村里人都喊她蔡大妈,蔡大妈性格要强,别人都劝她改嫁,她不干,硬生生把四个儿女拉扯大。
队里有什么重活累活她都抢着干,因为她要挣一家人的口粮;公社放电影、唱戏,她也不去看,因为她要挣一家人的口粮;公社来了新布料,社员们喊她去扯几尺,她不去,她还是要挣口粮!
她从那个饥饿的时候活过来,觉得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生产队里也都帮衬着她一家,但这些都还不够,甚至一家四个孩子,只能轮流上学,一人上一年,成绩好坏无所谓,只要上一年学就行,用蔡大妈话说就是:田里种稻子一年两收,小孩子念书还能比做田更难?一年能收稻子,那书一年也就能念完!
岑济不知道这是什么思维逻辑,或许蔡大妈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她家的条件就只能让她这样做,她供不起四个小孩都读书,只能让小孩读一年然后下田种地,一家人都只能穿的破破烂烂,还有不少衣服是其他邻居好心支援她的。
王可牛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就得去种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几年级的学生,他看跟自己一样大的王维银在上三年级,那自己应该也是三年级吧,自己妈妈让自己学会写名字,会算术就行,他看王维银交卷了,也跟着交卷。
交白卷?哟!还跟我搞白卷英雄这一套?一看名字,好吧,王可牛。
“王可牛,你怎么还不走?”
“老师你给王维银糖了,还没给我呢!”
“王维银是写完题目交卷了!你题目都没写,就写了个名字到哪搞糖吃去。”岑济心想这口子不能开,不然以后大家都不好好学习,反正学好学坏都能拿到糖,自己课后可以单独给王可牛糖,但不能现在给,就像自己每天晚上都偷摸给自己爸妈家送吃的一样。
“小叔,走吧,我分给你吃!”王维银扯着王可牛的裤子小声地喊他走。
王可牛倔脾气犯了,站在岑济面前就是不走。这就有点不礼貌了哈!自己对听话的学生有的是办法,但是这些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的学生还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都是自己后世的长辈,总不能打吧!岑济盯着王可牛好一会儿,看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劲挺大啊!那好,你想吃糖也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做到我就给你糖!”
“什么事?”
“你就在这等,等所有人都交卷回家了,你把教室打扫一遍,老师就给你糖!”
“好!老师你的糖我吃定了!”王可牛说完就站在教室门口盯着里面没做完的学生看,他心里好急,怎么大家还不交卷,他还要打扫卫生呢。
“不准打扰别的同学考试,站到窗户下面等着,不然没有糖吃!”
这下终于清净了,考试一结束,王可牛就“嗖”地一下窜进了教室,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岑济也不管他,把卷子收起来回到宿舍批改去了。
“陈哥、陈哥!”
“来干嘛?”抬头一看原来是周能军,岑济没有管他继续改卷子。
“你说炒瓜子真能赚钱吗?鲁支书会答应吗?”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想跟着我干?”
“嘿嘿,陈哥你除了找我还能找到别人帮忙吗?”周能军一脸得意。
哟,还要挟起我来了,看来要晾一晾这小子。
“你还真是想多了,我这次就打算先炒一百来斤,炒干了之后也就七八十斤,我一个人就能干了。”岑济停顿一下看了周能军的脸色,发现他有点呆住,继续趁热打铁:“再说了,这活儿又不重,我要是找你这个壮劳力,那不是影响生产队搞生产吗?我找桂枝大嫂、李大嫂搭把手就成了!”
“那、那、那怎么行呢,陈哥你还要给学生们上课呢,这哪能让你干这个粗活!”
“哦?那你是愿意主动来炒瓜子?我记得你不是说要去立新煤矿打工去吗?”
“那是,我还是信陈哥你啊!煤矿离家远还不安全,跟着陈哥肯定能吃香的喝辣的!”
“老师,我扫好了!”王可牛满头大汗地跑进了宿舍。
“拿着!以后你要是愿意天天留下来打扫卫生,我就天天给你糖吃,牛奶糖、花生糖、水果糖,老师这里什么糖都有!你干不干?”
“干!老师,我干!老师”王可牛攥着糖兴奋的大叫。
什么干老师、干老师的,这小屁孩,一点都不礼貌!你当我是姓白的老师吗?算了算了,岑济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回家了。
“你咋还不走?”岑济疑惑地望着周能军,这小子总是趴在门框上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搞的自己有点害怕。
“陈、陈哥,我、我也想……”周能军一副娇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