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无言,两眼幽深难测深浅。
季星河向来喜欢穿黑色衣服,整个显出的成熟稳重远超他年龄。
“或者说你想让我娶谁?到时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结婚就打电话告诉您一声,到时民政局见面就行。对您来说,我的喜好也从未在您考虑范围内。”
季星河把茶水倒入季鸿的新杯子,洗了一下又放下再倒茶水。
指腹被灼热的茶水烫疼,季星河浑不在意。
“哼!”季鸿依旧不满,轻蔑地看着季星河,“你觉得威胁对我有用?”
季星河笑意很浅:“对不起,我出生的时候没有问过您的意思,也没长成您期望的样子。您不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也不必把我看得那么重。我只有您一个父亲,但您又不止我一个儿子,也不必把所有期望堆叠在我身上。我,承受不起。”
季鸿以前总把苛责季星河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望子成龙之心拳拳。
话里话外的意思,季星河后悔当他的儿子。
儿子对父亲表达深深的不满,刺激了季鸿内心那点可怜为父的自尊心。
对季星河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季鸿恼羞成怒,腾地想站起来甩给他一个耳光,算是对他大胆与不敬的惩罚。
季星河靠坐在椅子上,双手叠于膝盖,这是一个乖觉的坐法。
他看到了季鸿眼里的愤怒,知道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甚至闭上眼准备接受来自父亲的雷霆之怒。
季星河闭眼,自嘲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反抗他?
得罪父亲,后果会很严重。
脑海里浮现出陈渺,她也有一个极为恶劣的父亲。
陈老三与季鸿虽然身份地位财富差着十万八千里,但是他们对子女态度都是一样的,内心都是极度自私的。
孩子不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只是简单的基因传承。
陈老三把对生活的不满都发泄到陈渺身上,明明是自己无能却非要找一个借口。
季鸿白手起家,靠着妻子岳家发家。人前人人对其谄媚,人后人人对其不屑。人人都嘲笑他是软饭硬吃,忘恩负义。
可是季鸿已经给妻子足够的财富,也对岳家进行了丰厚的回报。季鸿觉得自己欠岳家都已经还清,他可以堂堂正正说现在他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的自己。
但没人会信。
季鸿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儿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得不说,季星河继承他与妻子的优点。五官端正,眉目锋锐,拥有一副人见人夸的皮囊。
季鸿强忍着内心的愤怒,扬起的手收拢手指,最后还是没有落下去。
如果这一巴掌落下去,气是发泄了,父子之间的关系算是彻底破裂无法挽回。
那张视死如归的脸令季鸿莫名心生出一点对儿子的内疚。
季星河从小就被妻子教养,从来不太会卑躬屈膝讨好人,总给人一种冷漠疏离感。
不像季衡与季瑶,天生好像就会讨好人。他们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爸爸长爸爸短,甜甜地说我的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后来季鸿才注意到,季星河只是不会对自己笑而已。
大概是从小就与自己不亲近,笑不出来。
茶桌上有只花瓶,因为他要喝茶,阿姨早就插上了荷叶与荷花,简单又有韵味的中式插花。
窗外荷叶的清香被风送进来,淡香入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季星河脑海里浮现出陈渺跪在他脚边的场景,脸上除了汗水灰尘,还有明显的乌青。
她颤抖着,用力地诉说要去上大学,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十万换十年,每一个字都需要她鼓起莫大的勇气。
从一个受着正统教育的女子,放下自尊自爱,突破心理防线,跪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跟前,博取最后一丝生存的机会。
绝处逢生。
那一刻自己心里是感动的吧,不然也不会做出那样的石破天惊的决定。
在季星河心里,谁都不能替代小苏的存在。
即使陈渺长得那么像小苏,可她不是小苏。
季星河觉得自己之前连陈渺都不如,没有勇气去反抗父亲。
忍受他的苛责、刻薄、愤怒、贬责……
父亲从小就在他心里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就因为自己姓季。
季星河不喜欢罗菀菀,但并不代表会在别人施压下放弃她。
或者说,罗菀菀只是一个季星河试探父母的实验品。他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要怎样。
季鸿最后收回手臂,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刚才压迫感泄得无影无踪。
季星河听到动静,缓慢地睁开眼睛。
平时肩膀总是绷得笔直的父亲浑身松懈下来,刚才还精光四射的眼睛黯淡之中带着明显的失落。
眼前的季鸿突然变得很是陌生,那股支撑他强大的气场仿佛被风吹净。
他这种放松的状态只在那双儿女眼前展露过,那时他才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二十六年的父子战争中,季星河知道这一次自己赢了。
父子间又是一段长久的对视沉默,季鸿在儿子眼里看到无比坚定,季星河在父亲眼中看到难以掩饰的疲态。
父亲,终究是老了,也学会妥协。
剑拔弩张终究是化干戈为玉帛,滔天巨浪终成暗流。
“既然你想好好谈恋爱那就好好谈吧,结婚对你来说还早。城中村那个项目你好好做,我总不能让外人再说我抛妻弃子。至于做成什么样子那就看你的造化。”季鸿声音依旧冷,明显软和不少。
季星河也不想咄咄逼人,既然季鸿已经退步,他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谢谢,父亲。”季星河嘴角微微上翘,那是一个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季星河身体前倾,举起茶杯示好:“这可是难得的好茶,不能浪费。”
“你不要得意太早,季星河,你知道我并非只有你一个选择。”季鸿还是忍不住提醒一下他,再加点威胁给他造成危机感。
季星河一口饮尽茶水:“父亲,十六岁那年后,我就没有对您有过多的奢望。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您是我父亲,血脉相承,仅此而已。”
季鸿中指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季星河,你不要太过分。我放过你一次,并不代表以后会事事纵容你。”
季星河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我知道,父亲。没什么其他事,我回去了。”
阿姨见季星河走出茶室,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一如既往地跟她们打招呼。
甚至身形轻松不少,步履也轻快。
再回头去看茶室,季鸿背影靠在椅子上,是从未有过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