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融生辰宴结束之后,独孤英依然在相国寺小住了一点日子,但也没多久,就要离开了。
他毕竟是盟主,一直不回去也不像话。
萧玉融亲自送他。
使团到了玉京城门前,就该是分别的时刻了。
“我和你做下的约定,期效在你我有生之年。”独孤英道,“但凡有朝一日我撒手人寰,我所立的继承者保不齐会对楚乐发起进攻。”
他的语调平静且温和,但似乎极具危险性。
萧玉融第一次见成年之后的独孤英,就觉得他像野狼。
温驯的时候愿意低下头摇摇尾巴,但也没有拔掉爪牙。
再怎么像狗,也还是狼。
哪怕是当年他随着他阿塔来到楚乐,请求给点能够让部族过冬的粮草。
他低头的时候也不是臣服,是在思考什么时候咬断敌人的咽喉。
在萧玉融活着的时候两不相犯,是独孤英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当然,假如有一天你死去,我照样会以铁骑踏足这里。”独孤英的话语毫不客气,语气却是温和的。
萧玉融笑:“啊,那我可要活久一点。”
“嗯,你一定要活得久些,活得自由。”独孤英点头。
他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你过生辰的时候,我都会来。你要给我写信,你要教我楚乐的诗文。”
“我会的。”萧玉融允诺。
独孤英翻身上马,使团的队伍准备离开。
独孤英向萧玉融告别:“再会。”
“祖巴。”萧玉融突然叫住他。
独孤英勒马,转头看萧玉融。
能叫他祖巴的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了萧玉融。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萧玉融当年教给独孤英的另外一句诗,也是第一句。
她仰头看着马上的独孤英,“下次来的时候,我希望是在春天。我想带你瞧一瞧,这里的春天。”
在沉默里,倦鸟归巢,夕阳西斜。
仿佛回到独孤英祝她自由的那个黄昏,这次换她来祝福独孤英。
独孤英注视着她,目光柔软,“嗯。”
望着独孤英的背影,萧玉融多少有些惆怅。
“他明年春天就来了,你叹什么气。”柳品珏轻嗤一声。
老男人就是不解风情。萧玉融都不想多说。
内忧外患都已经解决,萧玉融开始了自己作威作福的日子。
有能臣良将为她分忧解难,萧玉融也轻松多了。
萧玉融轻松,就是有人替她负重前行。
例如说李尧止。
“好了没有啊?”萧玉融第五次仰躺在小榻上,发出疑问。
她躺到了小榻的边缘,长发都快要垂落到地上,身上的绫罗曳地。
李尧止温声安抚:“快好啦,再看完户部的就好了。殿下,这样很危险的,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如此呢?还是快些躺好吧。”
萧玉融翻了个身,郁闷道:“这群老东西成日里不干正事,奏折里什么正事也不写,净胡扯些乱七八糟的。”
“那个吉溪总督,每隔几天都写一份吉溪的降雨情况,该死的是每份都是一样的。我告诉他回过了知道了太密了不必写了,消停半个月又开始了。”
“还有那个云水织造,成日里跟我讲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把给我问安的折子和云水寺庙哪个大师圆寂的折子摆在一起,是想死吗?”
提起这个萧玉融就来气,滔滔不绝地埋怨。
李尧止忍俊不禁。
“你什么意思?嘲笑你主上是吧?”萧玉融捏了捏他的腰肉。
“绍兖岂敢?”李尧止笑。
那些人这样废话连篇也是有原因的,吉溪总督是因为先前底下巡抚瞒报旱灾,萧玉融按律处置之后劈头盖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自这之后他就开始隔三差五给萧玉融写当地降雨情况的折子,来以表态度。
云水织造也有道理,云水和宣城因为萧玉融继位前的一系列异动和纷扰,一直为流言蜚语所困。
他们是生怕萧玉融觉得他们有异心,又因为萧玉歇在位时有贪了点小钱的前科在,日日胆战心惊。
每天不是问安表忠心,就是事无巨细地讲些当地的小事,最好再隐晦地表示自己最近很安分,不可能再贪钱。
这态度表达到了,只是一直废话连篇,也是惹人心烦。
李尧止温声道:“殿下若是心烦了,叫扶阳卫去敲打敲打便是了。”
“也是,让玉殊去把这群老东西打一顿得了。”萧玉融啧了一声。
顿了顿,她翻了个身,问:“看完了没有?”
“还差一点,殿下若是困了,不妨先歇下?”李尧止道。
“看不完别看了,明日再看吧。折子怎么可能看得完?更别提他们一堆废话了。”萧玉融站了起来,“歇什么歇?我是叫你来玩。”
“殿下,户部的折子……”李尧止稍稍一顿。
“春宵一刻值千金。”萧玉融宽大的红袖遮住了银蜡台上的烛光,“绍兖怎么把良辰美景虚设呢?”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
于是良辰美景不虚设,含英咀华,滋味尝尽。
好事罢了,萧玉融斜躺在装饰华丽的床榻上,娇媚之态愈发动人。
绫罗绸衣开了线头,萧玉融用唇齿衔着,嚼烂了笑着朝李尧止吐去:“瞧瞧你做的,衣头都开了线。”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是绍兖的错。”李尧止含笑应下,“绍兖伺候殿下去清洗吗?”
萧玉融懒洋洋地抬起双臂。
李尧止弯下腰,用红绸锦被裹住萧玉融,抱起她朝外走去。
最百无禁忌者,是公子。
宫廷之中设有汤泉,很多时候李尧止不叫水,都会直接抱着萧玉融到汤泉清理。
天冷的时候,萧玉融也喜欢泡着。
柳品珏要找萧玉融,往往都只要来汤泉宫找。
柳品珏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折子都没看完,就来这汤泉,融帝还真是昏君做派,贪图享乐。”
萧玉融趴在石块上,慵懒地半抬起眼眸,半点不心虚。
“那又怎么了?朕打了一辈子的仗,还不能松快松快了?”萧玉融故作昏君姿态。
她啧了一声:“先生也是,成日里板着张脸,倒不如同我一并松一松。”
有用的折子早批完了,剩下的都是被筛出去的废话,看来确实得尽快把斩绝那些废话的事情提上议程啊。
“还不快起来?都泡多久了?”柳品珏不疾不徐道。
确实泡的有些久了。萧玉融便也听劝爬起来了。
水雾蒸腾。
柳品珏脱下外袍披在萧玉融肩膀上,遮蔽春光,还有萧玉融颈肩上未曾消退的痕迹。
“也不嫌冷,别冻坏了又病倒。”柳品珏语气一如寻常。
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那些痕迹上停留了一下,便迅速挪开了。
那些痕迹像是红梅落雪般衬得晃目,柳品珏却视而不见。
他记得萧玉融前不久刚去了玄武殿。
自从萧玉融登基之后,改后宫而分立五宫。
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还有她未出宫开府时居住的宫殿昭阳殿。
柳品珏入主白虎殿。
崔辞宁入主朱雀殿。
李尧止入主青龙殿。
王伏宣入主玄武殿。
而昭阳殿亦如昭阳府,萧玉融容玉殊、易厌、谢得述、度熙等一众公主府幕僚入住。
但他们也并非是定居此地,而是两地都住。
萧玉融明目张胆如此,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位是陛下的幕下之宾。
萧玉融突然间想到了另外一层去,柳品珏教她的不少,包括连怎么夺取人心都教她。
她不怀疑柳品珏对她的羁绊,不然柳品珏也不会在生死关头让她走,也不会手下留情,更不会最后还是选了美人那一头。
但这就是爱吗?真的爱她吗?
这只是鱼水之欢吗?是他的一个消遣吗?
萧玉融说翻脸就翻脸,冷着脸就要走,“嗯。”
柳品珏注意到萧玉融情绪变化,顿了顿,微微拧眉,抓住了她的手腕,“怎么了?”
“放开。”萧玉融挣了两下,没挣脱开。
“到底怎么了?”柳品珏稍稍软了声音,“身子不适吗?是因为泡太久了吗?还是说今日朝堂上有人给你寻不痛快了?”
萧玉融低着头不说话。
柳品珏微微一怔,俯下身去看萧玉融的表情,见她眼眶微红,握住萧玉融的手松懈了。
见柳品珏松了力道,萧玉融就要抽手走。
哪料柳品珏再一次攥紧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给我放手。”萧玉融恼火。
“放手的话,你就会走。”柳品珏盯着萧玉融。
他想起昨晚那个荒诞不经的梦,他梦见萧玉融没回头,而他也放了手。
“我先行一步。”
“先生留步。”
自那一面之后,自那生离之后,便是死别。
他看着萧玉融跟那回假死如出一辙般倒在李尧止的怀里,但却是兵败自刎。
萧玉融没有再醒来。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走进火海之中,化为灰烬。
而他?他成功地谋取到了那个位置。
但在与萧氏漫长的斗争之中,他算进了太多东西,也失去了太多东西,身心俱疲。
许多亲信和支持者因为萧玉融之死和楚乐的动荡,而选择离开。
他已经和萧玉融阴阳相隔。
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治理楚乐中,是在缅怀什么?在悔恨什么?还是在弥补什么?
柳品珏自己都说不出来。
他无法确认那只是一个梦,还是某一瞬间的真实。
不想放手。
比起王伏宣的难以启齿,柳品珏是很少说出口。
他也没有多坦率,思念萧玉融的时候他也会出现在萧玉融面前看一看。
他去的次数也不多,所以可能才叫萧玉融没有意识到他的思念。
为人师长,曾作敌手,再加上本性如此。
柳品珏本就不是多热烈的人。
自从萧玉融登基之后,他和萧玉融相处的时间着实是不多。
柳品珏盼着她来,可她好像又忙得脚不沾地。
柳品珏又为她欣慰,欣慰她能扛起大旗,却又惆怅她独当一面,身边的人一年比一年多。
他也想多见萧玉融,可萧玉融总是很忙。
身边的人一批比一批鲜嫩,犹如水灵的花骨朵儿。
哪怕是旧人,也比他放的开。
柳品珏不是庸人自扰的人,可总有些陌生的情绪,催促他无声地注视着萧玉融。
萧玉融当然不懂柳品珏复杂的心思,愈发恼火,“我走不走与你何干?我想去哪就去哪!”
柳品珏一动不动,和她僵持着。
萧玉融怒火中烧,下意识就起势要出招了。
不过她武艺是柳品珏教的。
柳品珏本能地挡了一下,和萧玉融过了两招。
他又生生止住了,萧玉融攻向他心口的时候,停在原地没动。
萧玉融还是有理智的,收了手,只是一拳砸在柳品珏胸膛上。
那个位置还是她之前以扶光的身份潜入允州,被揭穿之后用夜醒伤的柳品珏。
“你别来挑战我的耐性。”萧玉融强压着怒火,“我能下手第一次,也能下手第二次。”
柳品珏默了默,往前一步,“你若先动手,便来吧。”
把萧玉融气的够呛,咬着牙瞪柳品珏,“柳品珏!”
“嗯,我在。”柳品珏垂着眼,平静地说道。
他想相信萧玉融,但下定决心后才允州来到玉京献降,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忠心、性命与允州,他一并交给萧玉融。
生杀予夺,但凭萧玉融做主。
真是轻而易举一句话便能让人想起从前。
柳品珏将萧玉融拥入怀中,亲了一下她的鬓角,“怎么了?告诉我。”
跟以往每一次她闯了祸后,替她收拾烂摊子一样的询问。
萧玉融将脸埋在柳品珏胸前,闷声问:“你是不是不爱我?只是把我当成徒儿,当成佳作?”
沉默里,半晌柳品珏才叹了口气。
“为什么那么问?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柳品珏平静地问,抱紧了她。
“你从来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身边的人是谁。”萧玉融头头是道。
“哪怕是绍兖,都会忧心。可先生似乎并不担心我,还教我如何夺取他们的心。”萧玉融眼眶发红,“你若是无心,又何苦来招惹我,只做师徒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