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卬如此,倒让阿月心中空落落的,并不太平,似还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除却他屋子里头,找不到半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痕迹,没个抓手,思来无益。
自己哪里有说的那么无忧无虑呢?
撑杆的动作未停,水声搅动,但阿月回望之时,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打转。
心中的空落瞬间便无,这个寂卬,又想了这个招来诓她。
“臭无赖。莫名其妙的臭无赖。”阿月嘟囔声落,船也便正常向前而去。
不过寂卬说的那句话,却落在了她心底。来此这么久了,将来如何呢?阿月想过,自己区区凡人,抵不过多少岁月,师傅在此地久留,那对于阿月来说,只要是师傅不撵她走,那自己这辈子也还算安稳圆满。
但,师傅将沙漠深处的阵法撤下,之后是要离开了吗?是见到人世浮沉,终究不值得她留驻,所以要去往神界之中了吗?若是如此,她当如何呢?
这般想着,不过多时,船靠岸的动静才将阿月又拉了回来。
想的没有结果,不如直接去问一问师傅,她内心里有一桩定论,觉得不管师傅要去哪里,总不会不管她的。
这个时辰,师傅应当是在为那个人换药。那个人,这么久了,也没怎么说过什么话,也不知道叫个什么名字,莫不是,也没了记忆,成了浮萍?那如此算一算,自己同他也差不多,都是被师傅捡来,都是没有了名字记忆,也许以后也要同自己一般,跟着师傅一道生活。
哎,这样想想,自己同他的那几桩过节,比之这变幻无端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
思及此,阿月近些时日生的一些闲气就这样散开了,心情瞬时又变得雀跃起来。心情雀跃的阿月,正欲推开同病相怜的那人的房门,但手刚抚上门栓,眼睛要却透过门缝,见到的场景,听到的话语,让雀跃的心情又落入了无名之渊,说不出,道不明,只觉得有点酸,而自己所想的什么同病相连,有点傻。
阿月看到的听到的是这般。
师傅正在替那人换药,之所以已经大好了,却还需要师傅亲自动手,是要配合师傅的术法,将那药膏敷在中毒之处。细算日子,今日这次正是最后一次了。师傅做事情,有头有尾,在救这人这件事情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然后那人,半露着一侧身子,坐在榻前,头虽昂仰着,但眼睛却向下,紧紧盯着师傅换药,那个样子就像是在盯着师傅,会不会于此时毒害他一般。残破的铠甲,挂在榻上一侧,一道日光,恰好落在铠甲前的护心镜上,护心镜虽又亦有破损,但吸纳日光,又全数反射到师傅的头发上。
日光微漾,将师傅的侧脸照出一层绒光。
那人轻轻慢慢地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师傅专注在手上,回了一句:“无妨。”
然后,那人又问道:“在下淳于弋,敢问姑娘芳名?”不知是不是还疼着,阿月觉得那人脸上起了一层汗。
师傅没有抬头,手中动作已经在收尾,淡淡回道:“我知道,你是苏卫淳于家新主,亦是苏卫大将军。”
“姑娘知道?”那人有些惊讶,复问道,“敢问姑娘,是何方神圣?”
师傅已经换好药,起身边收拾药罐和纱布,边回道:“无名之辈,客居于此。”说罢便欲离开,往外时正对上阿月面色复杂地朝里头望,师傅微笑往外走着。
淳于弋却未及将衣服理好,见师傅要走,跟着道:“姑娘没有名字?那在下唐突,称‘未名姑娘’,或者,同阿月一般,称作‘师傅’?”
一脸认真严肃,倒是看不出来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但是此人既然同阿月她不一样,而且还是那个传闻之中的苏卫大将军,那便不可能同师傅一般住在这里。
人世虽然乱,但各自有自己的来处归处,这个人,便是回归凡尘之中。即使这个凡尘真的没多少光阴,好歹与他几十年的年岁并无冲突。
但是,这般调侃,还妄想同她一样,称师傅为“师傅”,真也是与寂卬差不离,无赖一般。
“随你。”师傅回身看着淳于弋,道,“伤已经大好了,也可以考虑离去了。你看,我们这里两个女儿家,你在此处也不甚方便。”
淳于弋又颓然坐下,将自己的衣服理好,沉声道:“我,亦无处可归。”
阿月看师傅招手,便也不顾什么礼仪,推门而入,将师傅手中的木檈接过来,问道:“怎么会无处可归?”
“沙漠一役,淳于弋败了,苏卫败了,彻底败了。但,淳于弋虽败犹荣。”淳于弋道,半个月以来的沉默,此后化作一段过往之事的讲述。而他所言,也将寂卬没有讲的另一部分,补齐完整。
据淳于弋所讲,这场战事来的尤为蹊跷,这个师傅晓得,阿月也晓得。但对于淳于弋来说,蹊跷却更为直观。
苏卫国君年龄尚幼,老国君留下了几位老臣算是托孤,其中一个正是淳于弋的父亲。奈何老国君宾天不久,淳于弋那执掌几十万王师禁军的父亲,便得了不明之症,症状同老国君之病一模一样,神色浑噩,只来得及将家主之位传给他后,没多少时日,也撒手人寰。
那时淳于弋听到有传闻,道是西图国师掌握了一道妖术,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其实传闻由来已经有些时日,淳于弋本来不信,但怪事接踵而至,也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百般疑虑下,淳于弋继任淳于家主一事受了许多磨难,首要的,便是淳于一族的所有族人对他身世的猜疑,包括淳于弋从小敬重爱戴的祖母,以及一直关心疼爱的表弟。
因那时淳于一族,突然流传出一句话,说的是他并非淳于家血脉,乃是他父亲携他母亲出海赏礁之时,从偌大的海浪中救下的一名孤婴,而当年淳于家主母离奇离世,是因为他父亲执意留下,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时,与他母亲起了争执,海上风浪下,被父亲不小心,将怀胎的母亲推落入海……
而此后,父亲带他回来,说他是母亲难产留下的孩子。母亲在族内颇有声望,自然而然地,他也备受疼爱。
而如今谣言传的有板有眼。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谣言荒唐,来的毫无征兆,但又极为隐秘,只是父母均已离世,也无法再证明己身。淳于一族没有淳于弋立足之地。
反倒是另外三位被托孤的老臣,竟然一致同意,这样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就这般轻飘飘地执掌了王师。那个彼时,常一道习武读文的幼年王上,自然也很是欢欣地,将大将军印授予了他。
此后,为着淳于一族的荣耀,之前那段谣言又散的无影无踪,只是军中颇有一些不服气的声音。淳于弋年轻,虽有战功,但担此重任仍是举步维艰。况且,另外三位老臣,可并不像什么面上那般和谐,不知道他刚在家中所经历的事情,在苏卫这样极看重身份血脉的世俗风气中,竟然能让他顺利执掌军方?淳于弋心中自然也藏着这个疑影。
五年来,真相也慢慢铺开。
淳于弋一点点佐证线索,大致推断出了这些人暗地里的谋算。
他空有大将军之名,对外,苏卫境内谁人不知,如今王师几十万禁军的首领是一位年轻将军,年少便有如此作为地位,淳于一族未来不可限量。但对内,淳于弋的任何一项军令,即便晓瑜三军,然执行起来都十分困难,许多改良军队战力的举措,要么执行不了,要么草草了事。而明着支持,暗中使绊子的正是那三位老臣。
久而久之,他便成了一个空有蛮力,毫无筹谋的无能将军。民间风向转的极快,许多风言风语传入淳于弋的耳朵里,他也无奈,将兵书和父亲的手记翻看数遍,也没找到应对之法。
自然,日渐成熟的王上,也少了亲厚,多了埋怨。
直到数月以前。
也是在这沙漠战场。淳于弋临时接王上之命,至此处剿灭一伙西图国的暗探,王命要他即刻启程。他甚至无法打听到这个消息来源于何处,这伙暗探是个什么身份?只得急急披上戎装,策马千里而来。
结果,那场战争,规模不大,自己却无端落入敌人圈套之中,几无存活希望。好在天降异象,扰乱了敌人的布局,才救他于危难之中。
此后,淳于弋完好无损地回到苏卫都城,三位老臣的面色不好看,也将淳于弋心中的疑惑解了一大半,王上同他这个将军其实是一个样,只是被架出来的傀儡,或许不清楚个中缘由。那三位狐狸,老谋深算,怎么可能甘于他与王上之下?而民众的悠悠之口,又需要有人来堵。
剩下没有解的惑,半月以前的这一场,也算是将真相彻底揭开了。淳于弋悲哀地发现,五年以来,他不过勉力支撑罢了!苏卫国中,自王上亲信臣子,至边防驻军,或许已无几人真的还忠于苏卫。而西图若真有妖人,算是西图能耐,也是苏卫运途不济。
这一战,他即使战死沙场,即使无法完成父亲临终所托,但至少能于九泉之下,坦荡面见苏卫与淳于的先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