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在小城上方玫瑰色的晴空里铺展开来,家家传出饭香。桥下的河面上荡漾着千百片金色的波光,河岸上的松林将黑色的阴影留在河水中,河水冲刷着河岸边磨平了棱角的卵石,像往常一样流向下游,消失在远方的河湾。
“抱歉啊,柯。”云绫华有些低迷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略微想了想就想出她正后悔着些什么。
“正直并不是坏事,你应该庆幸。”我双手插在口袋,看着桥下的流水。
“……”
“其实现在想一想,你的选择也没错。”我看向她,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如何踏着方砖向前迈去,“至少你给了我们的同类一个幸存的机会。”
“让你身处危险之中,我很抱歉。”
“喂,”我笑了,“可不要那么自私。我们是搭档,对吧?”
“你觉得我自私吗?”她抬起头来,微笑,轻轻捶了一下我的肩膀。
“想把我打昏留在天台上是挺自私的。”我回答,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
“你不是不希望介入吗?”
“我只是不希望那个时候介入。不过如果当时真的再迟上一点,可能也就看不到那家伙现在好好地走在这了。”我说着,指了指旁边懵懂的罗心莲,她正惊讶地睁大眼睛听着上游给她讲道理。
“总之,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再想着自己承担所有了啊。如果你能把什么事都做好,那我这七十亿分之一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对吧?”我接着说。
她闪动了一下自己的睫毛,眼中放射出闪亮的光线。这有点反常,当我仔细一看,那光线就消失了。
“所以我住在小华家里真的没问题吗?”罗心莲怯生生地向云绫华问道。
云绫华带着些许吃惊看着她,随后就疼爱地捏了捏她的脸,“你害怕什么呀,你的壳这么厚,我想吃也咬不动啊。”
两个女生搂搂抱抱地走在前面,我和上游看着她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还真是自来熟啊。”我感叹道。
“你也可以用这三个字来介绍自己。”上游双手抱着后脑勺,跨着大步向前走,两三声口哨在我耳边流转。
“行行行。”
“你属于那种外冷内热的家伙啦,志仁。”
“我哪有。我可是非常冷静试图阻止云奋不顾身地去救人啊。”
“那你干嘛挨了一拳还要急匆匆地爬起来,直接跑到最危险的地方去给那丫头出主意呢?”
“我……”
“还有朝着长角的暴躁小妹扔砖头那事,小利再来迟几秒钟你就得被扎个对穿啰。”
“我……”
“所以嘛,”上游哈哈大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差点把我拍到地上,“如果你不是胸怀英雄救美的伟大精神,哪里还用得着上前线去耍酷呢?”
“我没有。”
“小丫头!”上游吊儿郎当地吆喝了一句,罗心莲慌忙回过头。
“这小子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出现在了最危险的地方,转动他灵活的脑筋,把你救出了险境,是不是很帅?”
“啊!”罗心莲的脸骤然一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之狠狠地让我尴尬了一把。
结果她接下来的回答更是让我眼前一黑,“很帅,真的……”
“你是不是觉得这家伙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小子啊?”
“嗯,嗯……”她忸怩地回答,躲开了我幽怨的目光。
“你别说了。”我揪了揪上游的衣服,他玩够了以后自然也就消停了。
“上游你不要这样逗他玩啦!”云绫华不满地瞪着眼回过头喊道。
“知道啦,知道啦。”上游双手插进口袋,稍微弯下点腰,用口哨吹起一首小曲。
在这首小曲之中,我们走进了云绫华的家。
她的家是一栋单独的小楼,墙上没有贴瓷砖,粗糙的水泥暴露在外。
她拿出钥匙开门,我们几个跟在后面。
“那个,小华,你的家人会同意吗?”罗心莲的发问还是非常胆怯。
“我一个人住,没关系的。”云绫华笑着回过头请我们进去。
我拍了拍罗心莲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多问。
她有点疑惑地歪了歪头,不过很听话地闭上了嘴。
她的家我是第一次来。进入她家的第一印象是冷清。家具摆放整齐,井井有条,不过罕见装饰,一个家庭通常有的全家福也没有出现在目光所及的地方。
我们坐在一楼客厅里的沙发上,而云绫华正在洗水果的时候,我低声给罗心莲解释了一下。
“她的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死于列车事故了。”
她的双眼惊讶地睁大,随即被悔恨填满了。她不安地看向厨房里云绫华的背影,我看出她似乎准备起身去道歉。
“她肯定不会在意,你以后留心一点就好了。”我安慰道。
“好的……”她低下了头。
云绫华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我们道过谢,坐在沙发上聊了会天。
云绫华对罗心莲表现出特别的关怀,我想应该是因为同病相怜。
我依旧比较沉默,上游依然隔个一两句就会开个玩笑。
夕阳的余晖顺着打开的铁门,一寸一寸地伏下身体,最后隐没在铁门之下微小的缝隙里。
“真是麻烦你了,小华。”罗心莲几乎都要一躬到地了。云绫华疼爱地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圆脸,“没关系的。你不要那么拘谨啦,就像在自己家里,好不好?”
上游看着自己被橙子汁染黄的手指,起身到洗碗缸边,打开水龙头洗手。把水甩干以后,他踱步到楼梯口,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望着楼上看了一会。
“小云啊。”他突然开口。
“怎么了?”
“你不是一个人住吗?为什么会有两间卧室?”
我注意到云绫华的瞳孔颤动了片刻,短暂的犹豫闪过她的面庞。这个表情没有逃过上游的眼睛。他棕色的双眼展现出聪慧的锐利,他的目光迅速审视过云绫华以后,就刀剑入鞘。他平和地走过来,坐倒在沙发上:“不想说的话没关系,当我没问。”
犹豫拧紧了她的眉头。她放开搭在罗心莲肩上的手,放回自己的两膝上,右手指把住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
“云。是有什么隐情吗?”我问。
“嗯。”
“没关系,你可以不说。”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决定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
我们三个都沉默着,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决然地摇了摇头,开始了她的讲述。
……
那个房间是我哥的。近一年来,我一直等待着他的回来。
我的父母走的时候,我六岁,他十五岁。我们一夜之间就成了孤儿,我们就被抛到了孤苦无依的弱者的行列,哥哥抱着我坐在电视机前,呆滞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列车坠桥的新闻,主持人一句句念着台词,他的手一点点地抱紧我。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死”是什么概念,只是我从未想到“死”会降临在我自己身边。妈妈给我讲的童话故事里,那些终结了恶人的死亡,我始终也不能相信,它也带走了我的父母。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靠着亲戚的周济生活,我哥哥总是会抓住一切闲暇时间找点零工来做,想缓解一下我们生活的压力,不过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学生,他所能做的太过有限。时间过得越久,亲戚们对待我们也就更加冷漠。毕竟我们只是侵吞他们财产的拖油瓶,暂且也不能指望我们会给他们什么回报。
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总之哥哥放弃了学业,换上一套工装,走进了工厂,靠着亲戚最后的善心和他每天累死累活换来的薪水,养活我们两个。我的印象里,哥哥的样子从那时起就变得有点陌生。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时,微薄的酬劳,两个人的生活,我的学业……这些都把他压的抬不起头。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丧亲之痛让他冒出了很多白发,自从他开始工作,我就从没有看到黑眼圈和疲惫从他脸上消失过。
他总是会在我熟睡以后的深夜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同样蹑手蹑脚地洗碗洗衣,然后草草洗漱,结束一天,开始新一天的循环。我一直把这当作理所当然,然而我稍微长大懂事了一点以后,洗碗洗衣的任务早在他回来之前就由我完成了。
我们的感情没有那么亲密,原因是流水线上的工作占据了他大多数的时间,以致于他少有机会来陪我。我明白这一点,因此我也从来不愿意给他添加负担,学业、家务,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就一定会试着做好。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有一天。
哥发现我们存进银行的钱取不出来了。
怎样的申诉、怎样的哀求,都没有用。卷走了钱的人,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解决的。我们在绝望之中煎熬了一个月,有一天哥哥回来告诉我,问题解决了。不管我表现的多么高兴,他的微笑却还是很勉强,只是那时的我察觉不出来。我扑进他的怀抱,不知为何,感觉到一种岩石一样的冰冷,可我还是没有察觉异样。
那天开始,他就不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了。
他呆在家里陪我的时间更多了,生活压力也更小了。我很为他感到高兴,可是,我也日渐察觉到他的异常。他应该是一直后悔着一些什么,有时我们聊天,聊着聊着,有一段停顿,他就会开始发呆,直到我提醒他。那不是我熟悉的他。
生活就那样继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为了复兴者。
我惊恐地冲出房间去找哥,但他在我醒来以前就已经出了门。
他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他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不要找他,不要和别人谈起他,不要靠近其他和我一样的人,只要好好活下去。
成为复兴者以后,我的大多数记忆都消散了。我哥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都很模糊,我甚至不大能记清他的长相。我尝试着在小城里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他,结果一无所获。
我听了他的,放弃了。
在那以后,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独自一人生活。直到后来遇到了柯,得到了中国龙的名字,我才回忆起更多的信息。
那一间卧室,是留在那里,等着他回来的。今天晚上,就给莲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