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我的是丽羽。
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以后,丽羽,一直把我视作姐妹的丽羽,一言不发地走上来,她的手全力扇在我的脸上。
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千禧,你隐瞒登记的事情就算这么一笔勾销。现在到北票阁来,我们讨论一下这件事。”就算事情已经达到了这种地步,丽羽的态度还是显得十分冷静。
“丽羽,”我从袖子里倒出三年来我积攒的所有碎片,“我所有的碎片都在这里,求求你……”
“千禧,”丽羽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亚伦先生,请原谅我们不得不控制你。”
拿着步枪的索里安从树林里现身,调转枪口对准亚伦。
“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亚伦的声音已经很微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他送回义县之城,在处理结果出来之前,他需要活着。
选票的结果,你们也知道。
只有我投了反对票。
一直等到我在会议桌前独自站起来,举起手来投反对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到底是一个多么软弱无能的人。我拼尽全力想让自己显得英勇无畏,想逼迫自己表现出已经不顾一切的模样,结果在我站起来的时候,砸在会议桌上的不是我倔强的手掌,是泪水。大滴大滴,沉重的黑色眼泪。
“我反对。”我甚至顾不上窘迫,我只是从哽住的喉咙里憋出了这句话。
我何尝不知我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幼稚,卑鄙下流,恬不知耻。
但我还是没能让自己不这么做,我不能不用唯一可能的方式,拼尽一切去保护我的爱恋之人。
委员们沉默着,没有任何人愤怒地呵斥,也没有任何人刻薄地讽刺。大家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可笑的尝试,想着用什么办法能够减小对我和自由邦的损失。
在我们的投票进行的时候,王朝的大炮一直都准备轰破我们的结界。
最后,龙鸟还是上台宣布,我们要交出亚伦。
只是有一个条件。
让对亚伦的处决在自由邦境内进行,龙鸟本人会在一边观看。
你知道这样的反叛者被逮捕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酷刑。因为复兴者的身体可以自愈,用各种各样残害身体的刑罚都不会致死,因此这样的酷刑有可能会一遍又一遍使用,一直用到反叛者招认一切。
我们不想让亚伦忍受那样的痛苦。
那一天,登记处的轮值委员实际上是龙鸟,只是暂时由我代行。
龙鸟对王朝的使者宣布,放任亚伦入境的是她。她并不知道亚伦背叛的是王朝,她只是听闻亚伦正在遭遇追杀,所以才发了善心。我明白她的意图是保护我,但我不明白究竟是哪一层关系会让王朝同意她的请求。
因此虽然她同意交出亚伦,但王朝方面必须只派出一位使者,进入自由邦对亚伦进行尽量不痛苦的处决,否则自由邦将否决王朝的要求。
追捕行动的负责人,王朝监察官,罗斯?马普,同意了这个要求。
奇迹最终没能出现。
那一天下着大雪。
我们的索里安列队站在路边,经受着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封冻的树上垂着锐利的冰棱。龙鸟的身影在大学之中变得特别细弱,狂风和暴雪让她的影子变得飘忽不定。
罗斯手握军刀,踏着长筒靴,从城门外走来。
大雪让她消隐在冬景之中,白色的军装就要给我的心带来死亡。
那时,亚伦正被反捆着双手,平静地站在义县中央的广场上。
罗斯的步伐就像机械一样精准,她的面容被冰雪覆盖,她的一举一动也像冰雪一样冰冷。她站在亚伦的面前,单马尾在风雪之中不住飘摆。
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我关上窗户,疯狂地撕咬我的右手,让我的血堵住我的失声痛哭。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这是罗斯在自由邦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透过窗纸进入我的耳中。没有恼怒,没有兴奋,也没有分毫质问的口气。她就像一个态度冷淡的服务员一样询问,问的时候轻轻甩掉落在刀上的雪。
“事情是我犯的,和自由邦的所有人都没有关系。砍我头的时候,不要让我的膝盖碰地,在你的面前,我要站着死。就这些了,动手吧,监察官。”
“我明白了。”
风雪的吼叫之中掠过一声难以察觉的劈砍声,黑血和头颅落在雪地上的声音非常细微,以至于我怀疑我是否幻听了。
“感谢您的帮助。”罗斯就像一座精确的机器,礼貌却冷漠地对龙鸟敬礼,这是她在自由邦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就像来时一样,默不作声地离开,消失在冬雪之中。
就这样,我和亚伦永别了。
我们和真正的复兴者不一样,我们半是人类,半是复兴者。当复兴者的魂灵遭到放逐时,它们并没有死去。在久远将来的某一天,它们找到新的躯体以后,就会再度复生。但当我们的躯体遭遇了毁灭的时候,我们魂灵中人类的部分就会消散。就是说,我们真的会死。
大家没有惩治我,没有撤除我的委员职位,甚至都没有谴责过我。
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踏入北票阁的办公室了。
复兴者与复兴者之间存在冲突,复兴者与人类之间也存在冲突。有时这样的冲突激烈到只有暴力才得以解决,巨大到一个小小的委员根本无能为力。在现在灰暗的岁月里,我有时还会想起我曾经的梦想。
梦想在迈出第一步以后就破碎了。
我没有能力扞卫人类的利益,新的半人复兴者依然在王朝的操纵之下不断地出现,不断踏上与我相同的命运,孤独的旅者依然游荡在荒野之上。我甚至连自己的爱人都没能守护。他托付我担任一位委员为我的梦想效力,但我却用最愚蠢的方式亵渎了这个职位,背叛了自由邦的信任和期望。
我辞职并不是因为我对大家的恨。
我是憎恨我自己的矛盾。
如果未来再出现一次这样的情况,如果我应当守护的原则和冰冷的现实再起了冲突,那时我真的有能力……不,有勇气去为利益的平衡而战吗。我至今仍然没有找到答案。我找不到我的立场,我不配做一个委员。
就像今天,我没有勇气把亚伦拼死揭露的消息传达给人类社会的大众,而是只敢这样偷偷摸摸地告诉你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