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北机场。
时值初秋。
阔别六年的琅北秋风并未在人脸上吹出一丝沁凉,反而裹挟着一缕残存的暑意盘旋至这喧嚣扰攘的都市上空进行着最后的对峙。
祝翾沿着舷梯一步一步走下飞机,神情泰然、脚步不疾不徐。少顷,从摆渡车上下来之后,她才从风衣口袋里缓缓抽出手来,摘掉墨镜,抬头望一眼暮色,即转身向航站楼出口处大步走去。
跟在身旁的助理闵拉一下飞机便掏出手机快速浏览着收件箱。
“祝总,有两个重要事项向您汇报:
一、市场部第一轮宣发已完成,琅北主流企业均已获悉翾羽传媒将进驻国内市场的消息。
二、企划部已着手制作灼晔集团的第四季度marketing plan(市场宣发计划),明天上午9点有一个跟对方接口部门的concall(电话会议)。这是我们回国后拿到的第一单case。”
“对方这一季的产品主理人是谁?”祝翾问闵拉。
“寻安礼。”
祝翾微挑一下眉,嘴角略微上扬,回一句:“oK,我知道了。”
转头又交代闵拉:“mirror,你先回家吧,我约了人,就不跟你一起吃晚饭了,好好休息,明天见!”
“明天见,祝总!”闵拉转身离开。
祝翾拉着行李箱穿过纷杂的人群,卡其色风衣跟随着她走路带起的风有节律地拍打着白衬衫下的深灰色阔腿裤。
快到d出口时,忽地听到一声大叫:“大仙儿!”
循声而望,只见两根俏皮的麻花辫儿在可着劲儿向她挥手,摇旗呐喊般。
那憨憨的滑稽模样,是她温之语没错了。
“小语!”祝翾回应一声,奔向出口,与麻花辫热烈拥抱。
“总算等到你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温之语激动得略带哭腔。
“我也想你啊!” 祝翾紧紧抱住温之语,眼眶微润。
这是这一对闺蜜阔别多年后的再相见,上一次是在六年前,同样在这琅北机场,不同的是,那一次,是离别。
“大仙儿,走!我带你去吃琴婆婆家的狼牙土豆和烩麻食!”
“琴婆婆那家店还在开吗?太棒了!走走走!”
两人挽着手臂来到店门口,红底招牌上那几个鎏金大字“琴婆婆的店”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
“小语来啦!” 一位年近七旬的婆婆温和相迎。很相熟的样子。
小语往旁侧闪开一步,兴奋地喊:“琴婆婆你看谁来啦?”
琴婆婆望向小语指的方向,定睛三秒,“诶呀!这是……是小翾吗?小翾回来了呀?”
祝翾上前一步,握住老人的手,双眼微湿轻声说:“琴婆婆,是我,我回来了。”
琴婆婆紧握着祝翾的手不住颤抖着,激动得泪目,又抚着祝翾的肩心疼地唠叨:“瘦了不少……快进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些年在国外定是吃了好些苦头,快坐下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两人落座。
祝翾环视着室内的装饰,一切与六年前无异。她安心地舒一口气,静待琴婆婆的岁月美食。
温之语自然明确祝翾长舒这口气的心境,她拍拍祝翾的手背,宽慰她:“放心吧,都过去了,没事了。”
祝翾沉默地点点头。她动动嘴唇还想问些什么,温之语会意地抢了话头:“我们都没事了。你走之后,那个人也没再为难我们了。”
祝翾微微噙着泪,庆幸地,欣慰地,如释重负地,颔首轻言:“好,好,真好……”
“大仙儿,你一个人承受了一切,我们大家……”温之语抹一把泪哽咽着。
“小语别这么说,一切因我而起,自然要由我来承担。”
“大仙儿……”温之语还想劝慰,琴婆婆正端上两大碗鲜香的烩麻食、一份满当当狼牙土豆、外加两碟时令小炒、一大把各色烤串,两人桌旁再各放一杯青柠水,俏皮喊话:“上菜啦!两位小姐请慢用。”
“哇这么多好吃的!谢谢琴婆婆!”两位姑娘立刻调整神情咂舌称赞。
“你们边吃边聊,有需要叫我哦!”琴婆婆像是自家奶奶一般体贴。
两人顾不上答话,抓起餐勺便大块朵颐起来。
“他妈妈后来有再找你麻烦吗?”小语嗦着麻食问。
“没有。”
“那……他呢?你离开之后,他有联系过你吗?”小语又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祝翾回答得云淡风轻。
“咦?不应该呀……他当初为了你,都要跟他妈妈……”小语托腮嘀咕着。
“那毕竟是他母亲,他再怎么任性,也不可能真的跟他母亲断绝关系。”祝翾打断小语。
“可是他对你真的……”
“他对我怎么样跟我无关,那是他的事。快吃吧。”祝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递一根羊肉串塞小语的嘴。
吃毕饭,两人告别琴婆婆。小语挽着祝翾去大学城校区溜达。
琅北大学。
这是祝翾和温之语继高中三年同窗后再续闺蜜情缘的地方。
她们走过一片柳浪相衬的绿湖,湖心有露天长亭。
小语遥指长亭惊呼:“大仙儿你看!无天亭!”
“山高水长无天顶,义重志远有仁心。”祝翾脱口而出。
“对对!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刚入校时正值校方征集亭柱对联,你的这一副对子投票数最高,毫无悬念脱颖而出,校长还专门从上联中取出‘无天’二字作为亭名呢!”
“没想到当时自己随手写的两行字,能让这个荒芜许久无人问津的亭子变成炙手可热的打卡景点。”祝翾望着那亭子兴叹。
“可不是嘛!还吸引了很多外校学生挤进来游玩呢!”
“我倒觉得,让它远离人声、安安静静待在那挺好。”祝翾有感而发。
小语心会,只同祝翾一起凝望那片一言不发、兀自泛起涟漪的碧湖,不再说什么。
绕过操场,是一片平展的绿茵地,四周繁花萦绕、芳草长青。这是学校举办小型露天盛会的所在。
这一方青绿又勾起了温之语的记忆。
她叫跳着跑到绿茵中央,转几个圈,朗声细数着昔日情景:“大仙儿你记得吗?大二那年的‘新文杯’大赛,你获得了一等奖,颁奖晚会就在这片草地上举行的。那天获奖的师姐师妹们个个化着浓妆、穿着五彩斑斓的晚礼服、踩着恨天高左一扭右一扭上台领奖,唯独你穿一身寡淡的白裙子、套一双浅口小白鞋、披头散发素着颜就上台了,还站在正中央。哈哈哈!引得摄影师尽对着你一顿猛拍!”
祝翾想起那日的景象,神色微微一凝,但很快她又笑着揉捻小语的麻花辫子:“当然记得啊,我那篇文章的题目是《我的油泼辣子闺蜜》!”
小语哈哈大笑:“所以当晚我比你还激动!觉得自己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最佳女主角’!哇哈哈哈!”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温之语看到祝翾终于开怀大笑,心下宽慰了许多。她许久没见她这样笑了。她的大仙儿原本是多么爱笑的人儿呵!
祝翾亦领悟闺蜜这趟接风的用意。久别回归,第一站选择了大学校园,那是她们来到这座繁华都市之后,梦开始的地方。
六年的生活磨砺,足以封存一些固有的本真。但无论经历怎样的人间风雨,向阳而生、初心不改、矢志不渝的信念,是永不会时过境迁的。
飞越沧海,王者归来。
这是温之语对祝翾的希冀与祝祈。
当轻跳的脚步掠过校大礼堂门前,小语又叽叽喳喳起来:“大仙儿你看大礼堂,大四刚开学那会儿,你穿一件学士服,在中间束个裤腰带充当晚礼服站台上主持留学生欢送典礼的样子,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飒!”
“哈哈,学士服才是大学生最好的晚礼服。对了,那裤腰带还是从你跳街舞的裤子上抽出来的!”祝翾大笑着说道。
“哇哈哈!还有啊,晚会快结束的时候,你正谢幕呢,上一届校草学长突然用无人机给你送花!”
“结果那束花还没飞到我面前就‘坠机’了!”祝翾接过话茬。
“阿哈是的是的!花太重了!无人机实在不堪重负!那应该是学长这一生最无敌尴尬的时刻!”
一阵嬉闹之后,二人不约而同噤了声。良久,祝翾先说话了:“真的已经毕业六年了吗?”
“是啊,六年了……”小语轻叹时光如梭。
“挺好。时光走快些,我们的阅历、认知、心志便能快些通达起来。我们也能更快一些变得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去保护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祝翾用她的逻辑视角解读着似水流年。
小语静静地望着祝翾,徐徐说:“大仙儿,得空时给我讲讲你这六年在海外的故事吧。”
“好。”祝翾眺望远方,眼眸深邃,轻声允诺。
月影甚浓,霓虹初上。
两个身影踱着碎步渐近学校南门出口,沿途的梧桐树叶在晚风的吹拂下摇曳出恣意青春的模样。
“大仙儿,祝你在琅北顺风顺水、顺心顺意!干杯!”小语从包里掏出一扎从琴婆婆那顺来的青柠,递一瓶给祝翾。
“干杯!祝我们自由自我、自在如风!”瓶颈清脆交错后,二人仰头畅饮。
夜色中,两双明亮的眸,倔强又顽强。
在踏出校门的那一刻,祝翾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南门斜侧方那间已废弃的“皇家别苑”餐厅,悄悄然掩在郁郁苍苍的梧桐叶背后,已全然失了当初那番遗世而独的富丽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