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天气预报所预测的那样,当天夜里就下了场暴雨,把帝京的暑气击退不少。
天边泛起曙光的时候,雨声越来越微弱,如同少女在耳边的低语。
雨滴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沿,苏语乔的脑袋压在松软的枕头上,神识一点点变得清醒。
第四次梦见“邵嘉珩”后,苏语乔已经没了最初的惶恐和羞恼,也冷却了骂骂咧咧的冲动。
苏语乔昨晚不得已冷静下来,接受了“人只能管好自己,不要奢求别人”的事实。
她不再追究苏晓智的作妖行径,也不打算再去计较她和“邵嘉珩”之间发生过的不愉快。
索性破罐子破摔,暂时放下成见,把苏晓智“托付”给了“邵嘉珩”。
“社恐”的面纱也因此被迫扯了下来。
毕竟她的新邻居可能真能帮助自己战胜噩梦。她默默对自己说,往积极的方面想,也不应该先入为主地把人家当成自己的克星。
不过苏语乔很快又有了新的困惑:她到底为什么一跟他对视就会梦见他?那家伙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从此以后该不会“药不能停”了吧?
……
想到这些,苏语乔烦躁地翻了个身。耳边的雨声也变得聒噪。
那人待在国内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万一她磕.药上瘾,那又该怎么办?也许趁早戒掉,才能以绝后患?
究竟是福是祸,下一次见到韩溟的时候,她需要跟他严肃地讨论下这个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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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语乔伸了个懒腰,矫捷地翻身下床,去厨房下了两包风味泡面,也是合作品牌方寄来的产品,正好试吃体验。
不知是不是被苏语乔昨晚的态度震撼到,今早苏晓智没有再抱怨早餐,而是乖乖坐好吃饭。
苏语乔又仔细瞧了苏晓智几眼,见他精神不振,脸色有点发白。
“昨晚没睡好?”她问。
“早上起来有点流鼻涕。”苏晓智说。
苏语乔起身从桌边立柜里翻出一个药箱,掏出盒感冒药。 “带上感冒药,课间抽空吃。”
“好。”苏晓智温顺地答应。
吃完早餐,两人各撑着把伞一同出了小区。
苏晓智去补习班,苏语乔坐地铁。两人方向不同,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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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时间过得飞快,晚上八点整,拔丝蘑菇的直播准时开始。
too当季的新品很合苏语乔的心意。这天直播的每一件单品,她推介起来都游刃有余。
大概是雨天让人们搁置了外出的计划,在没有投流的情况下,直播间同时在线人数罕见地破了万。本来计划播到十二点,临时又加播到凌晨一点。
直播间销售额也创了单场一百万的新高。品牌方的大宋总连夜派人送来了一支上好的红酒。
架不住气氛组组长柴媛的鼓动,团队每个人都喝了些。苏语乔打车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半。
回家的这一路,雨越下越大。苏语乔的运动板鞋在小区里淌了水,全都湿透了。
她在门口脱下湿漉漉的鞋袜,手脚麻利地卸妆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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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杯红酒的酒劲正式上头是在洗完澡后。洗完澡她便有些微醺,困意绵绵不断涌上头顶。
路过苏晓智房门前时,恍惚中想起这小鬼今天感冒了,她鬼使神差般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昏暗的光线中,苏晓智裹着被单全身抽搐的景象闯入视线。苏语乔使劲揉了揉眼,瞬间清醒。
她快步往床边探去,却被苏晓智的拖鞋绊倒,整个人摔了个狗吃屎。也顾不上哪里痛,苏语乔飞快爬起,用手背探了探苏晓智的额头,出奇的烫。
开灯取来体温枪一测,高烧41c。
立刻拨通120。
苏语乔给苏晓智额头贴上降温贴,又给他穿上长裤和外套,自己也快速穿戴完毕。
苏晓智以前高热抽搐去过几次急诊。苏语乔这次处理起来还算镇静。
不知这小鬼是不是成心跟自己对着干,姐弟俩才一起住了三天,竟就要半夜跑急诊。
不过她很快接受了现实,这种事发生在她这“衰星”身上,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担心苏晓智要住院,苏语乔把住院用的日常用品收拾好,救护车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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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架扛着苏晓智等电梯时,已是凌晨三点。
电梯在15层停下,邵嘉哲正好坐这趟电梯上楼。
电梯门打开后,苏语乔看到,他的眼底有一片浅浅的灰青,脸上带着倦意,手里叠了把沾满水滴的黑伞。
跟苏语乔的目光短暂地隔空交汇后,邵嘉哲很快就看清了担架上的人是苏晓智。
苏语乔用手轻轻压了压苏晓智额上的降温贴。这个动作在不经意间竟勾住了邵嘉哲的视线。
他问:“这是怎么了?”
“半夜高烧抽搐,现在送急诊。”苏语乔抬眸看了他一眼,回答完便错开视线,跟着担架急匆匆地上了电梯。
她快速按下关门按钮,但电梯门却没有乖乖阖上。邵嘉哲竟也在门外同时按下了开门键。
“我也一起去。”他说。
苏语乔诧异地对上他的视线:“你这不是刚回到家吗?”她心想,你去也帮不上忙。
邵嘉哲又重复了遍:“我也一起去。”语气不容置喙。
苏语乔低头给苏晓智掖了掖被子。
只感觉背上一轻。
邵嘉哲伸出手,托了托苏语乔背上的双肩包。“带了住院用品?给我。”
苏语乔愣了一瞬,不知怎么回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顺从地卸下肩带。
双肩包就这样转移到了邵嘉哲的背上。后知后觉的苏语乔,把自己慢半拍的反应归咎于酒精和生物钟。
邵嘉哲本来身心俱乏,此刻却突然困意全无。
记不清刚才转身时的心情了,好像被只无形的手推着,下意识就跟上了过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热心之人,尤其是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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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夜间白晃晃的灯,一张张形容愁苦的脸……夜间的医院让人感到窒息。
?
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床一路小跑,苏语乔也加快了脚程。跟苏语乔的呼吸声相比,一直陪在旁侧的邵嘉哲的呼吸很轻,似乎是刻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但正因为他的这一表现,苏语乔忍不住多看了邵嘉哲两眼。
跑动的时候,几缕碎发垂落到他的眼前,眸光晦暗不明,反添几分沉稳。
苏语乔忽然觉得,在这种惊慌错乱时候,不是她自己一个人面对,感觉好多了。
即便是社恐,也不是事事都想一个人扛。
上了救护车以后,苏晓智便吸了氧,体温逐渐降到39.5c,但还会时不时抽搐。到了医院,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检查和打针吊水。
“学弟帮忙陪下床,我先去缴费。”苏晓智还在昏睡,苏语乔想去找他的医保卡,这才发现邵嘉哲还背着她的双肩包。
“包放下吧。”苏语乔指了指邵嘉哲的身后。
邵嘉哲会意,取下双肩包搁在病床旁的柜上。
苏语乔从背包里侧暗袋中掏出医保卡。又翻了一会,转身把一个长条事物塞进了邵嘉哲手里。
邵嘉哲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东西,是一条红色包装的巧克力。
有些猝不及防。
“补充能量。”苏语乔见他迟疑,扯扯嘴角道,“我也有。”
她随手撕开自己手上黑色的包装袋,局促地啃了一口:“不用心疼,合作商家送的,想吃再从包里拿。”
邵嘉哲心想,苏语乔这是在解释什么,难不成是想告诉他这里面没毒?
他无端想笑。
苏语乔这人因为社恐,不太会向人示好。只觉得话怎么说都有些别扭。
看到邵嘉哲那因为嗤笑而眸光闪烁的眼睛,苏语乔此刻的心神有些游离。她猜,“邵嘉珩”大概看穿了她的尴尬。
不由得耳根发热,连忙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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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急诊病房人格外多,也许是雨天突发疾病和车祸增加的缘故。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在病房进进出出,无一不是步履匆忙。
苏语乔回来的时候,邵嘉哲一眼就捕捉到了她。
“没继续抽搐了。”邵嘉哲对苏语乔说,“刚才大夫来看过了,说这次抢救很及时,已经没什么大碍。今天如果能退烧,就再观察半天。医院床位很紧张,没事就不用住院。”
苏语乔只不过去缴了个费,又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差点就错过了重要信息。她又开始庆幸这里多了个人。
“那走吧。”苏语乔说,“现在三点半了。”
邵嘉哲哑然。转瞬他明白过来,苏语乔大概是不想再麻烦他,所以建议他先回去了。
但她的话着实令他不悦。
“嗯?”苏语乔没等到他的回应,扫了眼人满为患的病房,又指了指外面解释道, “走廊长椅还有座位,可以去那休息下……总不能在小鬼的病床上坐一宿吧。”
听罢,邵嘉哲的不悦转为愕然。苏语乔不是想请他走,而是想跟他一起守在这儿?
苏语乔的眼睛眨了眨,此时白里透红的小脸看着有点呆。如果不是之前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很可能会产生“这妹子在撒娇”的错觉。
邵嘉哲竟忍不住想,这女人真撒起娇来,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显然,苏语乔不知撒娇为何物。许是酒劲上头的缘故,此刻不仅瓷白的脸颊开始泛红,还有点心猿意马。
她也不知刚才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搁在平时,她绝对不想麻烦别人。
邵嘉哲微敛目光,轻轻颔首。
邵嘉哲那有些迟缓的反应,让苏语乔再次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懊恼。应下她的请求,对他来说很勉强吧?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好像也蚕食了她的智商。
苏语乔你就不该喝酒,她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凌晨了。现在也没啥大事,你有事随时走就好……今晚已经很麻烦你了,我在这守着。”
她自顾自推门出去,在走廊的座椅上坐下,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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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医院比想象中的热闹。走廊的长椅都坐满了人,只有苏语乔身边还有个位置空着。
她已经阖上了眼,头微微仰着,紧紧揽着搁腿上的双肩包。
邵嘉哲默默走到她身边。
微不可闻的酒味飘散,是苏语乔呼吸里的味道。
邵嘉哲垂眉看了看苏语乔。她双眼紧闭着,眉心时不时微微一蹙,卷翘的睫羽微颤,唇角有些耷拉,两边脸颊泛了一层粉红。睡得并不安稳。
跟初见时的飞扬跋扈、再见时的冷漠戒备和昨晚的隐忍克制截然不同,苏语乔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惊后正在洞穴里蛰伏的小动物。
外表再刚硬的人,也会有柔软的一面,尤其是那人此刻脸上还有着瓷娃娃般的易碎感。
片刻后,他才察觉到自己已经看了苏语乔好一会儿。
意识到直勾勾地盯着妹子看极为失礼,邵嘉哲赶紧移开视线,把头转了回去,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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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说话声、脚步声、手机铃声……周遭声响越来越清晰,苏语乔也从梦中苏醒。
没有什么比醒来后一眼就见到“梦中人”更诡异了。
“邵嘉珩”闭着眼,身体倚靠在椅背上,呼吸规律均匀。睡着的男人脸部轮廓深刻,五官比例分外优越。
这场景似曾相识,苏语乔想起那夜酒吧街旁的暗巷之中,他曾倚着墙角悄然睡去。
此时涌上苏语乔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没走。
她想起迷迷糊糊睡着期间,每当身体向着旁侧要倒不倒时,脑海里似乎总会及时响起一声惊雷,让她在无意识中将身体复位。这样,她才感到安全。
现在苏语乔和邵嘉哲也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依然是安全的距离。但她还是不由得感觉脸热。
好像每次跟他在一起时都是那么尴尬。每一次,都像在挑战她这社恐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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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眼手机,凌晨五点。
苏语乔起身进了病房。她用自带的体温枪测了测,苏晓智的体温已经降到37.5c。
只觉身后生风,有人靠近自己身侧,还往前探了探。
苏语乔连忙侧过脸,看到“邵嘉珩”稍稍勾着背,正垂眸看向她手中体温枪的显示屏。
男人气息温热,呼吸打在她的脖颈上,勾起几分痒意。
苏语乔连忙往旁边挪了一步,邵嘉哲也直起身体。
“值班护士已经换完班了。吃个早餐去?”苏语乔故作镇定地问他,其实已在暗地里做了番心理建设。
“走。”邵嘉哲此时眉目清明,顺手捎起搁在桌上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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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附近有早餐摊贩和小吃店。不过苏语乔和邵嘉哲都刚搬到这边,对这一带还不熟。
昨晚百密一疏,苏语乔偏偏忘了带伞。
天还下着雨,要不是邵嘉哲有伞,他们这会儿还不便出去。
邵嘉哲自觉地给两人撑伞。伞并不算大,两人得并肩挨在一起才不会被淋湿。
苏语乔和邵嘉哲并肩于一伞之下,始终保持着半臂的距离。她抬起手将伞往邵嘉哲那边推了推,若无其事地说:“我穿了外套,湿了脱掉就行。”
邵嘉哲随了她。
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边走边看。
街边,有架着户外落地伞的早餐摊点,有供应外带早餐的便利店,也有提供堂食的连锁快餐店。时间还早,除了他们,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苏语乔的视线落在街角的一家小店门脸上。小店门头没挂招牌,仅在玻璃门上贴着醒目的菜单。她抬头问邵嘉哲:“吃馄饨吗?”
“都行。”邵嘉哲应道。
虽然他只说了两个字,这会儿却让苏语乔无来由地猜想,也许“邵嘉珩”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难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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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小吃店的老板开口提醒,邵嘉哲已把伞搁进了摆放在玻璃门内的盆里。
老板是对60多岁的老夫妇。小吃店这会儿刚开门,夫妻俩正在打扫。苏语乔他们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吃什么?”老板娘热情招待着,老板也系上围裙往后厨去。
“两碗馄饨,两笼小笼包,在这吃。两笼小笼包,一杯豆浆,打包带走。”苏语乔口头跟老板娘下了单,又对邵嘉哲说,“不够吃再继续点。”
此时,邵嘉哲正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没有做声。
苏语乔不太自然地回望过去:“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停顿数秒,她像是鼓起勇气般挺直了身板,对邵嘉哲正色道:“抱歉,我之前有点失礼。我这人社恐,对陌生人一向这样,本以为跟你不会再有交集了。”
邵嘉哲眼角微挑,眸光深深,眼眶里仿佛藏着一片静谧的湖水。他示意她先说完。
“你不也是社恐吗?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吧?”苏语乔抿抿唇,她想,“邵嘉珩”应该能听懂,她指的是前面几次两人尴尬的见面。
“所以呢?”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语气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希望你别介意。”苏语乔诚挚道歉,又紧张地抿了抿唇,“看在小鬼的面子上。”
邵嘉哲的嘴角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扬了起来。
这个总对她冷着脸的男人,脸上但凡露出一点笑意,竟是过分的好看,尤其没在假笑的时候。
虽然他没吭声,但苏语乔默认了他这是“一笑泯恩仇”。
苏语乔下意识移开视线,恰好能感受到胸口的呼吸。她此刻如释重负。
她心想,就凭今天欠下的人情,还有梦里偷偷欠着的人情,她也许应该听韩溟的,试着和他好好相处。
她默默提起桌上的茶壶,先往邵嘉哲的杯子里倒上茶水,再给自己添上。
这时,邵嘉哲也正静静看着苏语乔。
呵,她会这么乖?不像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