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珂怔怔站着,恍如隔世一般,她眨了眨眼,才敢确认。
高文秋。
她妈妈。
“黎珂?”远远地,高文秋叫了一声她,干练齐耳短发,妆容大气,一身浅棕色休闲西装套装,笑得很漂亮,弯弯的眉眼好像没有了多年前的凌厉和严肃。
她一步一步朝黎珂走过来,黎珂茫然又陌生地看着她。
“不认得妈妈了?”
黎珂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傻掉了,脚下有千斤重,动弹不得,待在原地只是眨着眼。
好陌生,又好熟悉。
但是陌生早已掩埋过熟悉。
时间飞逝,黎珂都忘了上一次见到高文秋是哪一年,好像是她十一岁的时候吧,小升初之前高文秋彻底离开,原来快五年没见了啊。
“珂珂,你怎么还没——”黎珂身后拎着一堆东西下车的老黎同样猛然愕住。
高文秋看着呆愣的两个人,笑:“我变化很大吗?你们俩这个表情?”
老黎眨眨眼:“你怎么回来了?”
高文秋看看老黎,又看看教职工小区周边的环境,感慨:“嗯,我离开的五年,小区都换了啊,差点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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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黎:“喝水。”
高文秋翘着二郎腿,伸手接过水,环顾四周装潢,评价道:“家具也全换了新的,挺有格调的。”
老黎抿了下唇,坐到高文秋对面,“所以你这次回来是干嘛?”
高文秋轻抿一口水,双手又放在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摇了摇头:“看看黎珂,但她好像还是不想理我。”
紧接着高文秋叹了一口气,又看着老黎笑:“你去和她说说吧,她外婆可能快不行了,我也想带黎珂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房间里,黎珂坐在书桌前,玩着贪吃蛇游戏,但总是不顺心,每局没玩一会儿,蛇就撞到其他蛇,死了。
“珂珂?”老黎坐在黎珂旁边。
黎珂放下手机,寂静地看着老黎。
老黎笑了笑,颇为艰难地开口:“你,她……唉,你妈回来,嗯,一是说看看你,还有一个原因是你外婆快不行了,她想带你一起回临城看看你外婆。”
“你想去就不去,不想去就不去。”老黎柔声询问。
黎珂叹了口气,笑:“所以她回来不是看我的,而是回来看外婆的?”
老黎一怔:“爸出去回绝她,让她走。”
“爸,等一下,我想去,我想了解一下她的过去。”
印象中黎珂只见过外公外婆和那两个舅舅一两次,她没去过外婆家,以前高文秋在的时候,压根不让她去,只有外公外婆和那两个舅舅来过暨平,然后一大家子在外面碰面吃个饭就各回各家,高文秋和老黎离婚后,更别说去了。
老黎询问:“你确定吗?”
黎珂:“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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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老黎送黎珂到动车站和高文秋碰面。
黎珂对高文秋笑了笑,高文秋做了一个张开双手的动作,黎珂却往后退了两步,高文秋只好笑笑,“进站吧。”
黎珂默默跟着高文秋身后,高文秋时不时回头看看她,黎珂对上她的目光,可那句“妈”,却怎么也喊不出口,嘴巴像是含了一口尚未成熟的青梅,被狠狠涩住。
沉默了一路,三个小时的动车,刚下车,高文秋就拿出手机打电话。
“我不是说了我十一点钟就会到火车站,到底怎么回事?又去赌钱了是吗?!”高文秋怒气冲冲挂断电话,偏头看一旁的黎珂。
“黎珂,饿不饿?”
黎珂摇摇头,高文秋还是去火车站的商店里买了玉米、鸡蛋、红薯递给黎珂。
“先吃点。”
黎珂接过,其实她有千言万语想要问高文秋的话,可是当那个人真的站到眼前,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了。
等了半个多小时,高文秋刚刚打电话那个人终于出现,高虎成,黎珂小舅,脖子上带着根大金链子,嘴巴里叼着一只烟,“哗啦”一声,拉开锈迹斑斑的五菱面包车门。
“姐,上车吧!”猴瘦的高虎成一说话,嘴巴里的牙齿露出来,黑黄一片。
黎珂盯着车体斑驳脱落,轮胎严重磨损的面包车,有些难为情。
高文秋全程皱着眉,缓了一下,拉着黎珂的手上了车,“之前给你们买的那辆大众呢?”
高虎成点燃香烟,瞟一眼后视镜里的高文秋,“姐,要不你再给我们买一辆?”
高文秋翻了个白眼,转移话题:“妈怎么样了?”
高虎成:“就那样,活不过一个月。”
“你们没带她去医院看吗?”
“这肺衰竭也治不好,她老人家说把钱留给她孙子。”
……
破旧不堪的面包车在坑洼的二级路上行驶,车辆颠簸不已,震得嘎吱作响,半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一个山坳的村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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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是一栋三层装修好的小别墅。
黎珂看着这山村,这三层小别墅放在城市里也算得上漂亮雅致,在这全是红砖平房的村落里已经是大户人家,但一下面包车,黎珂就惊了。
房子里传出一阵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堪比菜市场,一进门,一群人在房子里打麻将、打牌,烟味弥漫,啤酒瓶七歪八扭倒在地板,地板上花生壳、瓜子壳、烟盒、塑料袋丢的满地都是。
黎珂和高文秋一进门,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里面的人打量着母女俩。
高文秋脸色一沉:“妈呢?”
“楼上。”一男人从赌桌上起身,手上还握着牌,“姐,你跟我来。”
打牌的是黎珂的大舅高虎阳,高虎成、高虎阳领着黎珂和高文秋上二楼。
一个瘦得干枯地老人躺在床上,紧紧闭着双眼,氧气机放在地上,管子通着氧气罩捂着老人的口鼻。
旁边还有两个开麦打游戏的男生,年龄看上去比黎珂还大点。
高文秋放下包,俯身凑近床上的老人,老人起不来身,张开着眼看着天花板。
忽然握着牌的高虎阳走到黎珂面前:“姐,这是你女儿啊?”
“长得真白,真漂亮啊,那你以后彩礼钱可是要收到手软了呀。”说着,那个人就伸出烟黄的手指要碰黎珂的脸蛋。
黎珂往后一退,从上车那刻开始到现在的藏在眼里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直接露出了厌恶的眼神。
“你干嘛!”
高虎阳一愕,笑起来很猥琐,“我是你舅舅我能干嘛,你这个眼神是瞧不起谁?你个小妮子别以为长在城市里,读了点书就瞧不起人是吧?”
高文秋立马过来,站在黎珂面前,“去打你的牌去吧。”
……
外公没见到,原本高文秋打算和黎珂在临城住一晚,但黎珂全程不说话,一脸的不适应,只在外婆家停留了两个钟,高文秋最后掏出了两张银行卡分别给了高虎阳、高虎成。
兄弟俩乐呵乐呵地接过,贼眉鼠眼的样子,简直令人作呕。
-
赶着时间,高文秋立马买了两张高铁票回暨平。
黎珂盯着车窗外的远山和雾气,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脑袋里一片混沌,压抑、沉重、悲哀、难过,一呼一吸都异常凝重。
耳闻不如一见。
令人窒息。
黎珂的手攥着裤子,释怀了吗?
好像还是没有,只是好像有一阵风从心尖吹过,凉凉的,凉凉的,世事如此艰难。
只是亲眼看到,高文秋一步一步从那个乌烟瘴气的旋涡中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有多艰难。
“黎珂,把妈妈微信加回来好吗?”高文秋拍了拍黎珂的腿。
黎珂出神,一惊,回头看着高文秋的眼睛,安静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你以后出国,就不要再回来了。”
“你拥有追求你人生的资格,所以,勇敢地飞吧。”
“我不怪你。”说完,黎珂又看向了窗外。
“黎珂,真的对不起。”高文秋说。
“你爱过我爸吗?”
“他,很好。”高文秋默了半晌,才又说话:“结婚的时候,你爸比我大三岁,把所有的积蓄都当彩礼给你外公外婆了,我很感谢他。”
黎珂笑了笑,心里了然了,于是又问。
“那她乖吗?”
怕高文秋没听懂,黎珂又补充:“那个小女孩乖吗?”
高文秋愣住,“没你小时候乖。”
“不,我小时候不乖。”
“我记得有一次,你很高兴和我去超市买了很多糖果,但因为我语文和数学都只考了60多分,你突然大发雷霆,而琴琴姐拿了五六张奖状回家,你就把糖果全都送给琴琴姐了,也把给我买的新衣服全送出去,说成绩差的孩子不配吃糖果,也不配穿新衣服。”
“我真的不乖,如果我乖的话,你就不会因为我背不出古诗,就把我锁在阳台外面,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旧小区,阳台是裸露的,有一次电闪雷鸣,因为背不出哪首诗我忘记了,你就把我锁在阳台外,闪电一道一道劈下来,我叫你,我喊你,你直接拉起了窗帘。”
“黎珂,你怎么这么记仇?”
千言万语中心结,变成了记仇。
黎珂轻轻地笑:“不是我记仇的,是因为当时的我,确实很调皮又差劲,让你不满意,不知道坚持的意义,不知道努力的意义。是我,发芽得太慢了。”
高文秋苦笑,抬起手抹了一下脸,缓缓地说:“不是你,是我,是我错了。”
“那你现在幸福吗?”
静默良久。
高文秋说:“幸福。”
黎珂偏头,看着高文秋变得温婉的眉眼,笑着说:“那你幸福就好。”
岁月给你留下了痕迹,也温柔了你,而我仅仅只是你岁月留下的痕迹。
黎珂再次偏头,只留一个后脑勺给高文秋,她完完全全看向窗外,眼前的景色变得朦胧模糊。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她不敢抬手抹掉眼泪。
所以就说,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