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毓混杂在人流里进入了追云城。
她此次前来追云城，并不是光明正大来的。也不是，主要是她来此的目的并不是想带小孩儿。
长恒养弟子基本属于散养，带弟子来闯秘境也不会安排多少高阶修士来。
主要是没必要。
王毓想搭着这个借口来追云，那就搭。谁都知道王毓有秘密，他们不知道这秘密的内容是什么，但既然王毓是他们长恒的一份子，那能帮衬的就帮衬一下，也不是什么事。
追云城内一座竹木搭建的两层茶楼上，一道身着漆黑长袍的身影斜靠在栏杆边，垂眸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潮，轻轻啜饮手中香茗。
这身影长发披散，随风轻动。腰配一柄漆黑长剑，气质凌然。
这茶楼二层没有建设围墙，是个镂空的台子，只有一层低矮的栏杆和四方承柱划定了这地儿的范围。
内部错落摆放了几张茶桌，此刻这二楼却没有别的人，显得冷清寂寥。
一楼倒是人声鼎沸，喧腾极了。
王毓神色如常，迈步走进这间竹木搭建而成的茶楼。她无视了上前来热情招呼的店小二，径直上了二楼。
追在王毓身后的小二见此，记起二楼那位的吩咐，默默退了下去，去招呼其他茶客去了。
有客瞧见王毓上楼的身影，顿时不满，冲小二质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二楼被包下了不许上吗？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小二陪笑：“客人勿怪，那位就是包下二楼的客人。”
客人唾液横飞：“什么？就她？一个小娘们？！”
小二继续陪笑不语。
客人气冲冲地撂下一句晦气，重重往桌上拍下一锭银，起身愤然离去。
二楼处，王毓的身影缓缓清晰，她来了也不多话，径直坐到黑袍青年对面坐下，并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楼一楼特地搭建的高台之上坐着一位说书先生，这位说书先生激情澎湃地讲着故事，说到精彩处，惊堂木一拍，更是唤起看客的欢呼。
二楼隐约可以听到那故事，讲的是百万年前的一场大战，对战双方是如今的人族与魔族。百万年前，魔族还不是现在这样通教化修道法的种族。那时候的魔界位于神弃之渊，是荒芜贫瘠的地方，魔族与那魔物一样，以吞噬之法晋升，与人族乃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两族之战惊天动地，打破了天幕，引来了这世界上第一只魔物。那魔物身上长满了触手与眼睛，祂夺取了魔族吞噬的能力，盘踞在神弃之渊，把魔族赶了出去。
人族与魔族面对此等强敌，终于冰释前嫌，他们召集了龙族、妖族与鬼族共议，又去求了这世间最后一只凤凰，最终凤凰陨落，龙族凋零，鬼族避世不出。但好在他们封印了神弃之渊，也封住了那降于天地间的第一只魔物。
“你找到了什么线索？”王毓听了一会故事，看向面前的青年男子，开门见山，毫无铺垫。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上次在云间城的海神庙里，那几个邪修也不是当年掳走我的主力。那个疤脸是一个，但当时他也是很外围的人。”
青年没说话，只往王毓面前推去一本蓝白封面的书册。
王毓伸手接过，她放下手里的茶杯，翻开书册查看。
这册子不厚，王毓一目十行看下来，很快就记在了心里。她合上册子，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你确定吗？兄长。”
青年轻轻点头：“我很确定。那些邪修身上都有诡气。”
“可那些魔物明明……”王毓皱起眉。
青年直白道：“目前这些修士对付的跑出来的那些魔物没有智商，但不代表神弃之渊里那些被层层围困的部分里没有。这么多年，你倒是活回去了。”
王毓一噎，她瞪了青年一眼，道：“我没有。我只是想不明白，那些东西教唆邪修吃龙的目的是什么呢？”
青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岔开话题，道：“你那个师父，或许在这停留过。”
这师父自是指的璋羽，这停留也不是璋羽年轻时的足迹，而是他失去联系之后的。
王毓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自家这位兄长还会留心人类的消息。
江枕月自然看出来妹妹眼中的情绪，他没说什么，只又喝了口茶。
事实上，这也都是他的猜测罢了。那些被困在神弃之渊里的怪物们究竟有没有神智，除了那些驻守在神弃之渊永不得出的修士们，谁都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那些邪修疯了般抓捕龙族食用以提高修为，这种毫无根据的事，平白无故的，他们怎么可能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呢？
龙族已离群索居久矣，现如今修真界对于龙族的存在都保持怀疑态度，那些邪修又怎么敢肯定龙族存在，甚至找到了许多落单的龙族幼崽？
这背后的主使者他也不知道，说是神弃之渊里那些有智慧的魔物，也不过是因为那些邪修身上的诡气而有所怀疑罢了。可到底是不是，是否有人故布迷阵，他如今一概不知。
至于目的……他也一直在寻找答案。
王毓长出口气：“消息来源可信吗？我师尊都失踪多少年了。”
江枕月微微颔首：“他似乎也在追查这些邪修。”
“师尊也在追查这些邪修？”王毓一愣，她又看了一眼手边合上的书册，不知想起什么，她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时间呢？”
江枕月：“七年前。”
王毓给自己倒茶的手微微一顿，她看向江枕月，红眸里满是无语：“七年前的事，你怎么不七十年后再告诉我呢。”
“才发现。”江枕月说得理直气壮，“那地方成废墟了，一直被管控着不许旁人靠近，你去找找应该还能找到点什么。”
王毓瞪大眼睛：“你都查到这了，你没有去找吗？”
“是你要调查这件事的。”江枕月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不会什么都帮你做完。”
王毓沉默片刻，她将那本书册收入怀中，站起身：“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自己去找的。真是的，明明你也在查。”
江枕月并不阻拦王毓离开，只道：“注意掩藏好身份，离人类远一点。”
王毓摆摆手，她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江枕月目送王毓的身影汇入人潮，渐渐消失不见。他又懒洋洋地斜靠着栏杆，再煮了一壶茶。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向下探去，便瞧见一道有些许眼熟的红衣由远及近，带着几个小崽子，走入了茶楼之中。
·
离秘境开启还有半个月，段云尘带着顾影几人入城先去了长恒所属的院子安置下来，紧跟着便大手一挥，宣布自由行动，然后率先迈开腿钻进人流里不见了踪影。
归星感觉自己只一个眨眼，他师尊人就“啪”一下，没了。
顾影抬手摁住他脑门，阻止了他也要一头扎进人群的意图：“别急，你师尊丢不了。你扎进去了我们才真要找不到你了。”
归星一矮身救下了自己的脑袋：“你知道我师尊去了哪儿？”
顾影理直气壮：“不知道。”她掀起眼皮，看着语塞的归星，“你知道？”
归星沉默，他很想说他知道啊，他在段云尘身上贴了一张追踪符。可是他能说吗？他不能。
顾影道：“甭管你师尊了，一个化神期大修士在这儿出不了事。我预备去找找和追云秘境有关的线索，你们去吗？”
“去！”叶惜第一个响应，积极上前一步。
顾影看向归星和另外两个弟子。
白淼淼和乔芝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归星和顾影对视片刻，肩膀一垮，也点了头。
追云城内很是热闹。
此时恰逢正午，顾影带着一票小师侄钻进了一家专做灵食的酒楼。她招呼师侄们一人点了一道菜，高高兴兴地吃饱喝足，顾影又带着他们溜达去了茶楼。
白淼淼有些不解：“小师叔，我们不是去找和追云秘境相关的线索的吗？怎么来茶楼了？”
顾影没说话，跟在她身后的叶惜开口道：“茶楼酒馆小道消息最多了，来这些地方，我们不用开口问，就能听到不少消息。”
白淼淼恍然大悟。她心想不愧是能做师叔的人，懂得就是多。
他们在茶楼找了个角落坐下。台上的说书先生中场休息，正在喝茶。他们的位置左前方是几个白面书生，正在谈论着追云城这段时日来修士之间的八卦。左后方只坐了一个人，这人衣着朴素，眉眼干净，正安安静静地喝着茶。
小二恭敬候在他们桌边，等着客人点单，顾影要了一壶绿茶，几盘茶点。小二离开后，她也不说话，只抓了一把桌上免费的瓜子嗑起来。
那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就“两散修争一俏寡妇”一事争执起来，他们吵架也不大声，很有道德地压低声音，虽然争得面红耳赤，但也没有打扰到太多人。
而台上说书先生惊堂木一响，这几个还在吵架的年轻人立即放下争执，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一人捧了一杯热茶，齐齐转身仰头去看那台上的说书先生。
先生轻咳一声，嗓音洪亮：“接下来要讲的，乃‘海神庙红衣大战影中鬼’！却说这红衣夜间巡游天地，忽见海神庙中有打斗之声！红衣落下一看，那竟是一群恶鬼在围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顾影喝茶的手一顿。
说书先生继续道：“红衣乃天界战神，向来惩恶扬善，自是见不得如此恶行，于是大喝一声‘呔！尔等魍魉宵小竟如此欺软！速速束手就擒！’便从天而降，抽出腰间宝剑杀将上去！只听几声哀嚎痛叫，那恶鬼被红衣三下两下打倒在地，纷纷抱头痛哭！”
顾影放下了手中茶杯。
说书先生又一拍惊堂木：“就在此时！异变突生！那几只恶鬼汇聚在一起的影子中，忽然又钻出一只头生双角，眼眸猩红的大鬼！只听那大鬼咆哮一声‘天界小儿！竟敢伤我孩儿！阻我孩儿进食！纳命来！’于是探出泛着森森寒光的手爪，便猛然扑向红衣杀去！”
顾影手肘撑在桌面，捂住了额头。
归星看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又看看此刻沉默如死的顾影，脑中灵光一现：“那红衣是你？”
顾影：“……”顾影目光幽幽地看向归星，“师侄啊，有的时候呢，做人可以不要这么聪明的。”
归星闷笑起来。
大家其实都不信什么天界，什么神仙，但这种故事最能引动人心，所以说书人收集修士事迹等讲书时，都会喜欢加上这些东西来改一改编一编，能多跌宕起伏就多跌宕起伏。
只是……
顾影皱起眉，她抛下耳边说书先生慷慨激昂跌宕起伏的故事，摸着下巴沉思：“这一架我们当时打得悄没声息的，除了我、三师兄和王毓师姐外，就没别人知道了，这说书人是怎么得到这故事的？”
“两位师叔透出去的？”叶惜给自己倒了杯茶。
归星摇了摇头：“我更倾向于当时那里还有第四个人。师叔你还打过架？”
顾影点点头：“是啊，第一次做任务就打了一架。”
白淼淼与乔芝捂嘴惊呼，筑基期就能打恶鬼了，师叔真的好强！
叶惜倒是知道那一架顾影打得有多惨烈，并不加入话题，只皱眉看了一眼台上夸大其词的说书先生。
归星入门晚，对此一无所知。他并不相信说书先生口中的万分凶险，只当是这一架是筑基与金丹之间的势均力敌——长恒的弟子没哪个是不能跨阶杀敌的——顾影打得精彩，又被第四方看了去，于是传了出来。
端坐二楼的第四方连打两个喷嚏。
顾影看见白淼淼与乔芝的眼神，她叹口气，摆手：“别信，不是恶鬼，是邪修。也不止我一个，你们青玉师叔和王毓师叔也在。”
乔芝瞪大眼睛，她悄声道：“那只有小师叔你的存在被传了出来，那个人是不是来针对你的啊？”
端坐二楼的“那个人”又打了个喷嚏。
顾影叹气：“我怎么知道。按理来说，对方连元婴期都能瞒过去，对付我一个筑基那不是绰绰有余？没道理搞这种手段。借刀杀人也不是这么借的，这世上穿红衣服的多了去了。”她捻了一块绿豆糕，“还有，万一这位红衣只有那天穿了红衣呢？不确定性太多了，没这种针对人的傻子。”
归星亦是赞同：“说书人口中讲出来的故事，人只听个热闹，不会当真的。”
叶惜想了想：“那对方是在告诉小师叔他的存在？”
“不能吧？”顾影咽下绿豆糕，又喝了杯茶，“我来上界之后，除了那几个邪修可没得罪人，都在琼玉山自闭呢。认识的外界的人，也就一个林步卿，他对这事也是不清楚的，只知道我受了伤。”
“这就怪了……”归星垂下眼，若有所思。
顾影托着腮，似乎想通了：“算了，不想这些，对方有意躲藏，我们是找不到的。目前来看对方没有恶意，那咱们就当不知道好了。”
几人纷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