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携手走出了养心殿,跪在殿前的容佩却已经不见踪影,富察琅嬅愣了一愣,回头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弘历,低声安慰道。
“皇上恕罪,或许是娴妃妹妹还在气头上,不能缺了容佩伺候,所以叫走了她,不是有意要抗旨的。”
弘历本来并没有多在意那个老嬷嬷,可被皇后在大庭广众下这么一提,顿时有些失了面子,沉下脸严肃道。
“确实是太没有规矩了,娴妃毕竟是四妃之一,上行下效,下面的人也会有样学样,那宫里成什么了?!皇后,你派个教管嬷嬷去翊坤宫,让娴妃身边的人好好学习规矩。”
富察琅嬅还想再劝劝,弘历却已经大步走远,显然是心绪不佳。
眼瞅着他去的方向是咸福宫,富察只能悠悠叹口气,转身对魏嬿婉嘱咐道:“你去一趟寿康宫,跟太后借一个资质老练的教养嬷嬷,记得将原由告知太后她老人家。”
主仆俩对视一眼,立即明白了对方心意,魏嬿婉微微一笑行礼退下,一路朝寿康宫而去。
行至宫廷小道处,却听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魏嬿婉回头看去,见到来人却是微微一怔,旋即唇边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人身着青黑色蟒袍,面容清俊,身姿挺拔,身上没有一丝宦官的阴柔之气,若换上袍服,说是个俊美王爷也有人信。
不是进忠又是谁。
他见魏嬿婉停住脚步,俏生生站在梅树下冲他嫣然一笑,粉白的小脸埋在雪白的围脖之中,硬生生将那一树红梅衬得黯然失色。
进忠不由放缓了脚步,颊边飞上两片红云,同手同脚的走到魏嬿婉身前。
“进忠公公找我有事吗?”魏嬿婉抬眼扬眉看向进忠,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进忠清咳两声掩饰住心里的慌乱,临头临尾想到皇上早上问起太后的身体,遂正色道。
“皇上挂念太后,让我去寿康宫问安,不知道和嬿婉姑娘顺不顺路。”
魏嬿婉心头一惊,愕然追问道:“你记得我?”
进忠有些赧然,支支吾吾道:“我耳力好,方才听到皇后娘娘唤你便记住了。”
“哦,原来是这样。”魏嬿婉微笑颔首,心里也不知道是怅然还是失望。
两人结伴同行,竟是前世今生难得的一次如此平静的并肩走在这紫禁城里。
“嬿婉姑娘平日里侍候皇后娘娘应该挺辛苦吧?”
“还好,娘娘体恤,不算辛苦。”
“……虽然咱们当奴才的不敢揣测主子心意,但彼此相熟一些,有要紧的事儿也好彼此通个气,嬿婉姑娘你说是吗?”
女色当前,进忠立刻将师傅李玉说不能和后妃勾结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唇边荡起微笑,满眼期待的盯着身边的魏嬿婉,却听她红唇轻掀答道:“不要。”
反正你根本就记不住我。
进忠顿住脚步,心里如同有万千蚂蚁在不断啃咬,酸麻难耐。
却见佳人已经飘然走远,他只能摒去杂念,亦步亦趋的跟在魏嬿婉身后。
红墙之下,一大一小两个脚印相互交错,又很快被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
从寿康宫后退出来,魏嬿婉带着太后指派的碧如姑姑径直朝翊坤宫而去。
身后的进忠长久的凝视着她的身影,想要将其牢牢记在脑中,却只能无能为力的任由她在脑中淡去,没留下任何印记。
寿康宫内,太后重重一掌拍到桌上,斥骂道:“真是废物!前不久出了冷宫哀家还以为她长进了,简直是蠢得没边了,又不是刚刚进宫的小姑娘,居然因为礼仪问题被告到哀家面前,真是丢脸!”
怕太后气坏了身子,福珈忙又是端茶又是顺背的劝道:“说到底还是那起子争宠怄气的事儿,太后息怒啊。”
半晌之后,太后长叹口气,对身边的福珈姑姑吩咐道:“让碧如务必要严格调教,宫里容不下一个没有规矩的娴妃,她身边的宫人也都要好好敲打,不要传出去丢了皇室颜面。”
暮色时分,洋洋洒洒下了一天的雪终于有转小的迹象,冬日里的阳光最是难得,此时天边竟有霞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片片晶莹的雪花飞舞在天地间,将一片雪色的咸福宫衬得如同人间仙境。
弘历挥退左右,只身一人抬腿迈进咸福宫,院子里静悄悄的,半个伺候的宫人也不见。
没有人扫雪,地上早就堆积了厚厚的积雪,弘历紧皱眉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院子,却在转角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茉心,本宫已经托人在古董房给你找好了差事,那儿清闲,你在那当值也不至于太累……咳咳……”
那虚弱的声音依旧婉转动听,让弘历神思恍惚,里头有小宫女低低的啜泣声传来,高曦月也缓了口气,继续道。
“本宫留给你的赏赐你自己留着,以后有机会出宫也能留些银钱傍身,要是有人为难你,你…咳咳……你就去求皇后娘娘,她会护着你。”
茉心的啜泣声猛然增大,又缓缓归集于寂静,弘历心中猛然一惊,抬步跨过转角朝里望去。
随着清越的琵琶声响起,一幅雪中美人图缓缓印入弘历眼帘。
巨大的风铃架下,高曦月静静坐在细雪中轻轻拨弄琵琶,她并没有身着宫装,而是做未出阁的少女打扮,长长的发丝也只简单挽了个髻,插着一支素净的白玉簪。
几只华丽的孔雀正拖着长长的尾羽在她身周踱步,为这素白的场景添上一丝艳色。
弘历看着这样陌生的高曦月满面复杂,缓步走近,曲不成调的琵琶声微微一顿,高曦月抬头看见弘历,唇边带笑轻声道。
“皇上来啦。”
她的表情淡淡的,别说行礼了,连屁股都没从凳子上挪开。
弘历看清她的面容,顿时心头惊愕不已,在他记忆里那个娇俏动人的女子,此时已经瘦的不成人形,连粉嫩的嘴唇都失去了所有血色。
“既然身子不好,为何还要坐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如此任性,还做这副不成体统的打扮,像什么样子!你身边的人是怎么照顾你的?!茉心!”
弘历心中升腾起浓浓的愧疚和不舍,看着形容枯槁的高曦月满眼痛心,斥责过后,便要问罪茉心。
却见茉心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静静跪在高曦月身前啜泣。
弘历还想再叱,却听高曦月淡淡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臣妾陪了皇上近二十载,又多年不见,难道在臣妾临死之前,您只有规矩体统要和臣妾说吗?”
弘历一噎,原本想说的忠义良孝的大道理就这样梗在喉咙中,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见他不言,高曦月翻转手腕,伴着悠扬的琵琶声,轻声呢喃道:“那就让臣妾再为皇上弹奏一曲吧。”
琵琶声响,高曦月淡淡瞥了茉心一眼,茉心胡乱擦干脸上的泪躬身退下,很快就给弘历搬来了软椅和小几,还奉上了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