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天色渐晚。
小梅城的城墙之上，穿着金纹斜襟蒙袍的巴图老王，年纪约莫有五十出头，棕黄色的络腮胡和大金圈耳坠，衬得凶相毕露。
他从宽大榻椅里起身，走到城墙边往下看。
这是为了看好戏特地叫人搬上来的榻椅。
旁边还有两个穿着抹胸长裙的辽妾，胸脯又软又大，端着美酒侍奉在旁边。
巴图老王名叫巴图雷。
巴图雷浓眉紧皱着，抬手指出去：“那是做什么？”
只见——
护城河岸对面，季韩合盟军们一半站岗，一半忙活着扎帐和起锅烹煮饭菜，兵将们忙活着游走在空地上，很快一只只帐篷就都扯起来了。
这一幕很平常。
但在两军阵前剑拔弩张的时候......
也太随意！
旁边的辽军主将们跟着张望，犹豫道：“大汗，他们不打了么？咱们要不要也收兵休整。”
“...狡猾的中原人，”巴图雷眯了眯眼，仰头喝下金盏中的酒水，沉声说，“怕是有诈，暂不收兵。”
他倒要看看一贯以‘仁义’成名的季家军。
会不会放任这些中原难民不管。
巴图雷起先攻占中原只是想开疆扩土，可如今几个儿子都死在中原，连同他并未对外公开的私生子，森拓。
森拓死在神女城，被季清欢一箭射死。
这叫巴图雷心底恨意滔天。
他现在就一个念头——
报仇！
南部他立志碾灭，哪怕拿不到皇位撤兵回辽。
他也要把南部所有人送上西天。
还有那该死的季家父子！
巴图雷在心底谋划......
随即缓缓的扯开一抹诡笑，俨然是癫狂之态。
“......”
城池下方。
一百多名难民本就饥肠辘辘，又站了一个多时辰。
不少人都站不住了，摇摇欲坠的扑跪在地上。
抱着婴孩的母亲也跪倒下去，崩溃痛哭，顾不得身侧有这么多男人在场，她跪坐在地上解开衣襟，颤抖着手把乳喂到孩子嘴里。
孩子由于饥饿，早就哭嚎到嗓音嘶哑。
此刻喝到乳汁才慢慢安静下来。
两军对阵，无辜的平民百姓遭殃。
旁边有个老婆婆佝偻着腰，替哺乳的母亲挡一挡，泪涕横流的颤声说：“老天爷，睁眼看看我们吧......”
乱世混战，不叫人活啊。
“季家军怎么还不来救咱们？他们不是亲民吗，不救咱。”
“唉。”
“咱的命，比蚂蚁都贱。”
“不管是谁当皇帝，啥时候能停战啊。”
“你没见头上有弓箭瞄着，季家军闯过来也是个死.....”
“匈奴行事猪狗不如。”
“莫说了，叫咱死个痛快吧，活着也受罪。”
“俺不想死，俺家的麦子快熟了。”
“爹，我饿.....”
“......”
“...唉......”
“......”
夜幕悄然降临。
季清欢跟韩枭吃不下饭，从主帐里走出来踱步在营帐中，两人都抬头朝小梅城门前望去。
光线不好，只能看见在城门火把下。
那些跪倒一片的难民们。
季清欢于心不忍。
他看看身后捧着饭碗，把每一粒粗粮吃干净的兵卒们，忍不住低声朝韩枭问：“有没有办法.....”
“没有，饿着总比丧命强。”韩枭否决。
他知道季清欢是想让那些跪倒的百姓们也吃上饭。
毕竟其中还有正在哺乳的母亲。
但这种时候，他们不能给难民送饭。
否则计划就没法儿开展。
季清欢沉默几息，忽然想到：“若按你说的，叫巴图老贼得知我们在等待难民饿死，他不是该给难民送些吃的么。”
“他可以送，你不行。”
季清欢精神一振：“谁送都行啊，他怎么还不放饭？”
“...嗯？”韩枭也意识到这点。
两人走到营帐前面，并排站着。
在篝火下望向远处的城门。
橙黄色光线落在他俩的金棕软猬甲上，折射出熠熠流光。
对面城墙上。
巴图雷啃着孜然羊腿正盯着他俩。
啃的肉香四溢。
“......”
“...他不相信你在等难民‘饿死’，”韩枭一语道破，有些无奈，“谁叫你季家的名声太好，我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巴图老贼不相信季家军会等着百姓饿死，并把‘饿死百姓’的罪名推到老贼身上，进而马踏小梅城。
如此一来。
韩枭踢过去的皮球就失效了。
老贼只会观望看热闹，不会给百姓饭吃。
因为老贼确信——
难民的死活，季家军会比他更担忧。
他现在不给难民吃饭。
等于是把季清欢又架火堆上了。
诛心计第二杀！
季清欢蹙眉：“这样的话，你的第一计就没法儿顺利达成，巴图老贼不分心破局，他不为所动啊。”
有季家军这名声滔天的子弟兵在。
老贼根本不担忧诛心计第一杀会落空。
所以他还能悠闲的啃羊腿。
“......”
韩枭自然不能让自己的第一计大打折扣，连环计每一环都要发挥到极致。
他思索片刻，想到应对的办法。
营帐前。
他俯身凑到季清欢耳边低语，带有馥郁木质甜梨香的味道，萦绕在周围。季清欢听的认真，面色也缓缓放松下来。
末了，韩枭嗓音宠溺的问他：“能做到么。”
“能，”季清欢抿唇浅笑，再次折服于韩枭的头脑，“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他朝牛六叔所在的方向跑去。
脚步轻盈，身姿利落。
韩枭负手而立站在营帐前，扭头望着季清欢的背影。
唇角也缓缓弥漫起笑意。
阿元好乖。
韩枭不讨厌笨蛋。
但韩枭讨厌那些笨而不自知、蠢话一箩筐、且还不听话的人。
幸好他的阿元虽然有些笨蛋。
却很听话。
阿元，似乎是个好久违的称呼？
韩枭分神去想.....
他从前在何时如此喊过么。
罢了。
还是记不清。
*
片刻后。
就在巴图老王一根羊腿快要啃完的时候。
身侧有辽将惊呼：“戒备！弓箭手准备，他们过来了！”
“！”
整个城墙上顿时警惕。
辽兵弓箭手放下啃到一半的干粮饼子，纷纷拉满弓，瞄着底下飞驰而来的那队季家骑兵。
季家骑兵们手里拎着食桶和窝窝头。
显而易见。
这是来给难民送饭的。
领头的人是牛得草，辽将们认得他是季家老将。
巴图老王兴奋：“呵，就知道他们不舍得叫百姓饿死，心软的蠢货们，果然上钩！只要他们骑到近处，一律射杀！”
“是！”辽将们应声。
气氛顷刻间就紧张起来。
锐利的箭尖，瞄准底下沉稳骑行的牛得草.......
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