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星侧让了一步,抬手引荐道:“沈佩之。”
被点名的沈佩之微一怔,岁星方才所说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串联了起来,他感觉她仿佛能预料到与她对话的人的每句回应之词,并一步步引导着旁人说出她想要的答案,以达成最终目的。
沈佩之敛目,顺势朝王程拜道:“草民见过大人。”
王程见状,露出显而易见的尴尬与惊讶的神色,他看了看岁星,发现她面目平静,不似开玩笑的样子,隔了片刻才略有些艰难地开口:“侯爷,果真如此?”
岁星点点头,介绍道:“沈佩之是前大司农的儿子,子承父业,对农业、农具颇有认知。”
姓沈的大司农,王程立刻便想到了沈毅,此人在位时,极其注重农学研究,在选育良种、推广锄犁等器具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半年前听闻他被以诽谤朝政的罪名处死,累及六族,下场凄惨。
思及此,王程将岁星请到一旁,压低声音着急道:“侯爷,前大司农沈毅犯的可是冲撞皇权的罪,您如此行事,不是公然向皇帝叫板吗?”
“罪不及孥,英雄不问出处。况且你我不说,谁又能猜得到他的身份来历呢?”
何况,岁星推演沈佩之命盘,已知其父应是蒙冤致死。
王程劝道:“他脸有刺字,一看就知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您将他带在身边,必然会引起百姓非议。”
岁星不想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只道:“若他加入司农署,可使百姓一岁之收,倍于往年,你愿不愿用此人?”
王程无奈道:“侯爷,臣知您看重此人,但莫说等待一岁之期,现如今此等贱民立于衙内,已成笑柄。”
岁星刚要辩驳,司农署内又走入几人,为首一人已到知命之年,但精神矍铄,颇有文气,正是听闻岁星在此而赶来拜会的西邑最高行政长官——都丞刘幸。
他恭敬地朝岁星见礼过后,目光落到沈佩之身上,皱眉道:“此等堕民,有辱公堂。拖出去。”
“慢着。”岁星上前两步,并未解释,只是问刘幸道,“虽则天运使然,然历览往迹,总之得贤者胜,失贤者败。胜败兴亡之分,不得不归咎人事。是也不是?”
刘幸一时不明所以,承认道:“侯爷所说有理。”
岁星继续问道:“古者圣明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对也不对?”
刘幸点头应道:“自然正确。”
岁星接着问:“用人之道,贵在用其所长;用人之法,高在不拘一格。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认也不认?”
刘幸道:“此言,臣认。”
“好。”三问过后,岁星道,“既然都丞完全同意本侯所言,那想必是与我意志相通。今有一人,善农,知器,得之,可利西邑乃至天下百姓。但,此人有罪在身,是否可举德赦过,任人唯才,无求备于一人?”
刘幸明了其意,看向沈佩之,问道:“侯爷所说,可是此人?”
岁星应道:“是。”
“用此人,乃是举小德,赦大过,如何可行?”刘幸联想到近日从西邑侯府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反问道,“请侯爷扪心自问,可无半点偏私?”
岁星问心无愧道:“本侯以西邑为家,未私于一物,惟以才是任。”
刘幸看着她坚定的神色,不由深深皱眉。他未曾料到,一向不问官事的西邑侯,竟会因一贱民与自己产生第一次分歧。
他一方面觉得,此贼子不除,西邑恐乱。另一方面又觉得,此时岁星言语之堂皇,神情之坦荡,竟隐有王者之风,不谙世事的西邑侯终于因风月之事入俗,露出了当政者的獠牙,而他应做之事,是让她爪牙更利,羽翼更丰,可以此贱民为饵,教会她如何执政。
思及此,刘幸暂且按下了要对沈佩之不利的念头,只规劝道:“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奸伪之人,难当大用。”
“他并非奸伪之人。”岁星沉声说了一句,而后道,“给他三个月试用期,若他德不配位,力不胜任,我自当为今日的独断专行,自省谢罪,给百官一个交代。”
“侯爷言重。”听闻岁星语气之坚决,刘幸已明白,若再僵持,此事今日必不能善了,既已有折中的法子,便也退让一步,“臣等听凭侯爷安排。”
直至走出官署,沈佩之仍沉浸在目睹岁星为他在众大臣前据理力争的情景中缓不过神来,良久,他低声道:“草民何至于让侯爷做到如此程度。”
“至于。”岁星语气平静,似乎并未因刚才的事发生任何情绪波动,她道,“此代甚至往后数代的农业发展,或许将因你而改变。千古之后,无数政客豪绅烟消云散,而真正利百姓者,将青史留名。”
听闻此言,沈佩之心中震荡,拱手道:“窃定当竭尽全力,势不辱您所托。”
岁星看了眼他严肃庄重的模样,又看了看另一旁面容冷峻的姜无逸,不免道:“好不容易出府溜达一圈,不如放轻松。”
在岁星的建议下,三人轻装简行,在大街上散步。
岁星对这个世界普通百姓的生活以及独特的风俗物产比较感兴趣,时而驻足于小摊贩前观赏。
她指着一个形状极似铜色水壶,壁上却内嵌雕刻草木的物什询问道:“这是什么?”
沈佩之看了一眼她所指的几乎妇孺皆知的物品,介绍道:“漏壶,水时计仪器,以壶盛水,利用水均衡滴漏原理,观测壶中刻箭上显示的数据来计算时间。”
岁星了然地点点头,正在此时,同一个摊位前又凑过来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