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权力的阴影下,卷子如暗箭般被宦官们递向贡生们,他们依次落座,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欧阳志接过卷子,目光在留白的纸张上轻轻一扫,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三个字——平米鲁,如同惊雷炸响,唤醒了每一个贡生心中的记忆。
米鲁之乱的烽火已燃烧近一年,那些在邸报上跳动的名字,每一个都如刀刻在心头。这场战火,似乎比天边的旱魃更为炽烈。
上一次,朝廷的脊梁折了三根,一个中官,一个巡抚,还有一个总兵,他们倒在战火中,而朝廷的回应,是南京兵部侍郎王轼的出征,却依旧铩羽而归。
在这样的形势下,皇帝将这场叛乱作为考题,无疑是在向天下宣告,这已不是寻常小事,而是关乎国运的头等要务。
起初,人们猜测,这场策论或许会聚焦于京城附近的大旱,那连绵不绝的干旱,仿佛在诉说着天地的哀鸣,可皇帝却出人意料,他并未将目光投向旱情。
欧阳志沉思片刻,恩师的教诲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恩师曾言,平定米鲁,需主动出击,挑选山地作战的精锐,编为一营,四处寻找战机,既可减轻大军压境的负担,又能与叛军灵活周旋。
这些山地土司,虽然实力不及朝廷,但只要朝廷持之以恒,山地营不断出击,叛军每损一分,朝廷的力量便增一分。
恩师的话,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欧阳志的心。他迅速磨墨,胸中已有成竹,笔尖在纸上飞舞,墨迹如剑,直指要害。
江臣、刘文善二人,面对同样的题目,心中早已盘算妥当。而唐寅,尽管对武备之事不甚了了,却记得恩师的教诲,他将心思更多放在了文采飞扬的篇章上,与欧阳志三人截然不同。
唯有徐经,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犹豫不决。
在另一端,王守仁早已成竹在胸。对于马政之事,他再熟悉不过,多年的兵法学习,加上边镇游历的经历,让他对如何治兵、如何剿贼有了自己的见解。
他略一沉思,笔尖便在纸上翻飞,洋洋洒洒的文章如同山洪暴发,倾泻而出。王守仁读罢,不禁为自己那充满激情与智慧的笔触而自豪,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
在暗夜里,她悄无声息地抬眸,瞥见了那尊贵而庄重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火花。
成化年间,先帝深居简出,连朝廷的议政都不愿涉足,三年一度的殿试,也不过是让宦官代劳放题。
坐镇保和殿,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考验。皇帝在殿试中,一坐就是一整天,还要端坐如松,维持帝王的威仪,这份压力非同小可,难怪先帝总是选择偷懒。
然而,眼前的这位万岁,尽管身形略显倦怠,却始终稳坐宝座,未曾缺席,更不曾中途退场。他仅仅用几块糕点填腹,便足以证明他的勤勉,这可不是空穴来风。
夜幕低垂,暮钟悠扬,连敲三响,余音在空旷的保和殿中回荡,如同一曲悠远的古韵。
王鳌轻咳一声,宣示着:“封卷!”
“封卷……”
一声声宦官的应诺,在这寂静的殿堂中此起彼伏,如同古战场上的号角,激荡着人心。
殿外,宦官们鱼贯而入,穿梭于案牍之间,按照考号逐一收卷。他们将试卷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托盘里,无需糊名,便迅速离去。
这些试卷将被送往皇帝的案头,等待梳理。三百多份试卷,是一项庞大的工程,通常由皇帝和内阁大臣共同审阅,择日再行颁布榜单。
随着收卷的完成,众生列队行礼,由宦官引导出宫。
弘治皇帝面色疲惫,他身体孱弱,一日之久的枯坐更是让他不胜其苦,以至于连小解都忍到了最后。
但他知道,这样的抡才大典,必须保持庄重。他特意观察了林蒙的几位高徒,还有那位备受瞩目的王守仁。
王守仁,王华之子,他的才华在李东阳那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李东阳虽不多言,但对这位年轻人却是赞不绝口,认为他此次殿试大有可为,有望一鸣惊人。
这位年轻人,举止从容,颇有大臣风范。
欧阳志等人,同样沉稳大气,可堪重任。
欧阳志三人,朴实无华,而弘治皇帝本人也是一位老实人,他注重的是规矩和端庄,即便太子有时显得有些不靠谱,他对人的评价标准却始终如一。
那个唐寅,就坐在左侧案牍旁,他的才子之名似乎有些虚名,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完成了试题,之后便开始四处张望,看来这位才子还需磨砺,方能显露出真章。
至于那个徐经……
弘治皇帝微微蹙眉,心中涌起一丝歉意。
作为皇帝,他本不该对人有所歉意,但他的仁慈和重情,让他对徐经的遭遇感到愧疚。
皇帝不该有愧疚,君王之尊,一语定生死,自古以来,天子无不如此。然而,弘治皇帝,他的心,总是柔软的,他对人间的温情,总是抱有几分眷恋。
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目光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愧疚,却意外地发现,这位身影竟勾起了心中的一份好感。
“陛下,夜色渐深。”一位老迈的宦官轻步至弘治皇帝身旁,低声提醒。
弘治皇帝微微点头,示意他的手,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扶朕起来,唉,这久坐的滋味,真是愈发觉得时光不饶人。”
这位老宦官,名叫萧敬,是宫中司礼监的笔杆子,一直忠诚地伺候着弘治皇帝,是他最信赖的心腹。
萧敬肥胖的身躯,敏捷地搀扶起皇帝,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陛下龙体安康,还谈何老?不过是久坐不动,身子自然有些不适。”
弘治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太子近日可好?”
“正在养伤。”
萧敬不仅是司礼监的笔杆子,还兼任东厂事务,尽管在弘治皇帝的严格管控下,东厂形同虚设,但萧敬依旧耳聪目明。
在某种程度上,萧敬就是弘治皇帝的耳目。
弘治皇帝脸色冷峻:“这伤势还未痊愈。”
萧敬依旧保持着笑容,却沉默不语。
弘治皇帝缓缓地被搀扶着走了几步,声音中带着一丝责备:“你有话直说,无需拐弯抹角。”
萧敬这才开口:“陛下对太子过于严苛,太子殿下毕竟是您的独子,若是有个闪失,这……”
“你不懂!”弘治皇帝摇头:“正因为是独子,才需严加管教。你见过欧阳志吗?”
萧敬一愣。
弘治皇帝继续道:“如何?”
萧敬沉吟片刻:“奴才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异样,眼神空洞。”
弘治皇帝摇头:“这正是稳重之征。你看朕与他交谈,他回答问题时,不急不躁,言语中总是缓缓道来,这是何等境界?再看太子,他这模样,哪里有半分像我?你没见他那得意的模样,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林蒙……虽有时顽皮,但在教育孩子上,却颇有心得。”
萧敬不敢再争执,只是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弘治皇帝随后吩咐:“派人去詹事府,告诉太子,朕知道他伤已好,不要再装病,明日必须去明伦堂读书。若他不去,朕就让他知道厉害。”
话音刚落:“还有,传朕旨意,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明日卯时进宫,陪朕批阅试卷。”
……
此刻,朱厚照正躺在软榻上,嘴边沾满了鸡腿的油渍,刘瑾等人围在他身边,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来,喝口水,林蒙这小子真是狠心,本宫重伤在身,他却不见踪影,难道他忘了自己还是我的伴读吗?最近他都在忙些什么?”
朱厚照虽有伤在身,却依旧面色红光,对鸡腿的热爱简直如同烈火烹油,不一会儿便将那鸡腿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接过一杯清水,他毫不矫揉造作地吮吸着手指,嘟囔道:“什么破御医,本宫伤得这么重,他倒好,只让本宫喝粥,说什么大伤初愈,得慢慢调养……”
刘瑾眼疾手快地递上一块手帕:“殿下,这可不是您自己说的伤势未愈吗?御医看到您这情形,以为是大内隐伤,所以……自然是要更加小心些。至于林百户,今日他的弟子们要参加殿试,所以……”
“哼!”朱厚照躺回床上,突然猛地坐起,疼得直吸冷气:“哎哟哟,这头疼得简直要命,快去太医院报信,立刻叫御医过来,说本宫头疼得厉害,父皇那一巴掌,这伤势怕是真是要命了,快去啊!”
“是是是!”其实刘瑾心中早已七上八下,生怕跟着太子殿下胡来,最终落得个砍头下场,于是他犹豫着提醒道:“殿下,您这嘴上可要擦干净了,还有油星子呢,待会儿御医来了……”
“闭嘴!”……
…………
在这场权力与欲望的较量中,朱厚照与刘瑾的对话,犹如一出活色生香的历史剧,令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