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幽深的庭院中,朱厚照轻扶着那满头银丝的老妇,细语如丝,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春风的温暖。弘治皇帝在一旁,竟不禁产生了奇妙的错觉——这般的朱厚照,竟有着如此温柔的一面!
他目送着朱厚照小心翼翼地将老妇引入屋内,心中忽有一丝恍若隔世的错觉。究竟何时,这年轻的皇子竟已成长为如此体贴的守护者?
朱厚照毫不犹豫地引领老妇踏进简陋的居所,弘治皇帝犹豫片刻,尽管屋内弥漫着煤烟和难以名状的奇异气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跟随而入。阴暗的茅屋内,老妇颤抖着点亮了昏黄的油灯,另一间厢房里,新嫁娘正等待着与恩公们的初次见面。
“两位尊贵的客人,家中的新婚佳人不便露面,还请海涵。”老妇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随即摆上简陋的桌椅。
询问弘治皇帝的身份后,朱厚照嬉笑着回答:“家父。”老妇闻言,连忙要跪拜,弘治皇帝虽习惯了接受臣子的敬仰,但今日这深深的敬意,却让他脸颊微红,仿佛这沉重的礼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环顾四周,这屋子简陋得几乎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尽管因新婚而添置了几件家具,却无一不是简陋至极,让弘治皇帝的视线都显得无所适从。他默默坐在长凳上,内心波澜不惊。
“王三和王铁蛋此刻恐怕还在劳作,若知道恩公大驾光临,定会欣喜若狂。他们日夜念叨着恩公的大恩大德呢。”老妇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若非恩公的援手,王家乃至整个矿上的人们,又怎会有今日的安居乐业?现在,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啊……”
弘治皇帝依旧沉默不语,但心中的情感如潮水般汹涌。这,便是所谓的“好日子”吗?这里空空如也,老妇身上的钗裙早已洗得泛白,粗糙的布料更是透露出生活的艰辛。
然而,老妇的言辞却无比热情:“如今,我们能够以汗换食,以力换衣,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吗?矿上数千户人家,都是靠两位恩公的恩德得以滋养。这份不易,想来恩公们心中自有一番滋味。”
“那是自然。”朱厚照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仿佛他已化身为拯救众生的英雄。
而弘治皇帝的眼眶却渐渐湿润。他是一位经历了世间沧桑的帝王,自幼丧母,宫中生活如履薄冰。这段苦难的经历,他既感伤又自豪。
正因为这段苦难,他成为了天子,才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然而,此刻的他,心中涌动着无数的思绪,那些历史长河中的兴衰更迭,那些“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悲叹,都让他不禁感慨万千,仿佛自己真的触摸到了民间的苦难。
在这片苍茫大地,每当日暮时分,当官府的使者们忧心忡忡地呈递灾荒的奏章,描绘着千里赤地,百姓衣衫褴褛的惨状,那高高在上的他,心中也会涌起一丝不忍。然而,他仍旧无法真切地想象,像王三这样的普通人,其简朴至极的生活,竟成了他心中的极致。
这简直是牲畜不如的生存啊!哪怕是在皇家御园中嬉戏的猴儿,生活怕也是比这来得优渥几分。
然而,这些人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满足和感激,将这份艰辛当作了天赐的恩赐,仿佛那是对他们莫大的恩宠。
这样的景象,让弘治皇帝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那里似乎有阵阵隐痛在提醒着他,真正的世道太平,原来竟是这样一幅画面。
这……便是所谓的国泰民安了吗?那么,那些连王三都不如的千千万万百姓,他们又生活在怎样的世界?
他起身,刻意走到昏暗的角落,目光在烛火无法触及的阴影中游移,企图用这表面的淡漠来掩饰内心的震撼与愧疚。
就在这一刻,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仿佛有泪珠悄然滑落。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略到,那所谓的太平盛世,竟是这样的光景。
这……难道便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天下太平吗?那么,那些比王三更困苦的生灵,他们又是怎样度日如年的?
他沉默着,无言地走出屋门,林蒙和朱厚照见状,立刻起身,跟随老妇人告别,匆匆追了出去。
只见弘治皇帝孤独的身影,背着手,在夜色中匆匆前行。
萧敬紧跟其后,急促地跑上前,轻声呼唤:“陛下……”
弘治皇帝抬头,淡淡地瞥了萧敬一眼,停下脚步:“今日所见所闻,尽数记录,连同林蒙所传授的课程,一并记下。”
他不容萧敬有任何犹豫,继续说道:“传令下去,将此消息抄录邸报,分发至天下各部、各州、各府,让朕的大臣们好好反思。”
萧敬不敢多言,只得恭敬地答应:“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停顿了一下,努力平复情绪,才缓缓说道:“王三,免其死罪,丐帮中只追究首犯吴志新,其余从犯,一概宽恕,吴志新不必以谋逆之罪论处,斩首即可。”
林蒙听闻此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王三,算是逃过了一劫。
至于钦犯吴志新,作为反叛的首领,其命运早已注定,千刀万剐,恐怕已是仁慈。
萧敬似乎早已洞悉圣意,小心翼翼地提议:“陛下,那王家老妇尚且明理,陛下是否……赐予一些赏赐?”
他本以为这话能触动弘治皇帝的心。
然而,弘治皇帝却无奈地摇了摇头:“赐予一个王家,又能改变多少?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王家,甚至还有更多比王家更困苦的百姓。朕的赏赐,又怎能一一覆盖?”
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
他深深地望了林蒙一眼:“林蒙,过来。”
林蒙心头一紧,紧紧跟随在弘治皇帝的身后,步履沉重。
身后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乖乖地跟在队伍的最后,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弘治皇帝长叹一声,目光如炬地扫过这片静谧的村落,语重心长地说道:“今日的教诲,不仅是为了你那些学子,更是为了朕。你可曾听过‘何不食肉糜’的故事?”
“……”林蒙心中一动,领悟了弘治皇帝的深意:“陛下,纵使您的智慧不及古人,却也远胜那晋惠帝百倍。”
话一出口,林蒙便觉不妥,这话语间似乎少了平日里的锐气,他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定会说陛下之才智,胜过晋惠帝何止千万。
弘治皇帝听罢,苦涩地笑了笑:“朕与晋惠帝,又岂是可比?若非亲眼所见,朕恐怕也无法理解王三为何走上歧途,是你,唤醒了朕的良知。所谓太平盛世,朕太过轻率地估量了,这是朕的过失。”
林蒙尴尬地抿嘴一笑。
弘治皇帝接着说:“但至少,朕现在明白了。知耻而后勇,若是不知耻,即便沾沾自喜,也比不上知耻。你……就留在此地,处理好后续事宜,朕……先行回宫。”
他的面容中透露出一丝疲惫,这疲惫之感,与他往日的神采相比,显得格外沉重。
林蒙送走弘治皇帝,直至车驾远去,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我……我林蒙今日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擒获钦犯,我的功劳,我的赏赐,却在哪里?”
此时,他既感欣慰,又觉悲凉,心中不禁感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丐帮众兄弟,除了首犯之外,都得到了赦免。
消息传遍西山,引起了轰动。那些曾与丐帮有所牵连的西山居民,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安心生活。
林蒙心中亦感欣慰,因为他,始终是一个坚守正义的人。
……
弘治皇帝一路回宫,脑海中千头万绪,如潮水般涌动。
他的眼眶泛红,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奏折都要真实,触动着他的心灵。
他突然想起了林蒙。
回到宫中,弘治皇帝独自坐在暖阁中,久久不言。
随着萧敬与牟斌步履蹒跚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萧敬的嗓音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哀戚:“陛下,罪臣自裁不足以赎罪。”
牟斌,此刻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屈服:“臣……在这场风波中,也只有心服口服。”
弘治皇帝,那疲惫的身躯倚靠在温暖的软垫上,目光穿过繁复的雕梁画栋,久久地凝视着暖阁的华丽,终于缓缓开口:“你们心中是否感到羞愧?朕亦同感颜面无光。今日之事,非你们之过。正如林蒙所言,世间充斥着无数个王三之流,今日捉住了一个吴志新,明日自会有刘志新、杨志新源源不断。这如潮水般涌来的叛逆与罪犯,你们又能将他们一一捉拿归案吗?林蒙,你竟成了朕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