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如梭,转瞬半月。
在这片苍茫的丛林深处,贵州的湿润气息如同细针般刺痛着众人的肌肤,一场无形的战役正悄然展开。衣衫褴褛的战士们,皮肤溃烂,瘙痒难耐,他们携带的干粮早已告罄,饥饿与疲惫如影随形。
然而,比物资匮乏更甚的是在这密林山涧中跋涉的艰辛。十万大山,绵延无尽,看似地图上短短十几里的距离,实则如隔云端,仿佛一座座巍峨的屏障横亘在前。
即便身经百战的山地营,此刻也已是力不从心,昔日的雄心壮志,早已在无尽的跋涉中消磨殆尽。他们如同泥潭中的困兽,挣扎着,狼狈不堪,八百勇士,如今只剩六百。
更糟糕的是,他们的总兵竟是个满口胡言的骗子。
每一次,他总是信誓旦旦地宣称:“翻过这座山,胜利就在眼前!”然而,山外有山,一座接一座,仿佛无尽的诱惑,一次又一次地击碎他们的希望。
终于,绝望的战士们宁愿选择在树根旁等待死亡,也不愿再踏上一脚,继续这无望的征程。
酷热的天气让人恨不得将沉重的铠甲甩到一旁,可丛林中突如其来的蛇虫猛兽,又迫使他们不得不紧紧裹住身体,防备一切可能的风险。
自贵阳启程之际,那位中官曾惊恐不已,但他选择了沉默。他转身疾书密奏,将这一切上报朝廷。
林景隆也深知自己正身处一场豪赌,这场赌注关乎明军的生死存亡,关乎这批勇士的命运。若错失这次机会,不知又有多少英勇之士将葬身于这密林的幽暗深处。
在这片丛林中,他们与天斗,与山争,与疫病抗争,与连绵不断的雨季搏击。而在这场战斗中,最无畏的莫过于那些精锐的明军战士,他们粮草充足,军威赫赫,军令如山,哪里是那些乌合之众的叛军可比?
然而,在这片丛林中,他们却是在与自然的力量较量,是在与不可预知的命运搏斗。林景隆气喘吁吁,坐在巨石之上,眼眸半眯,望着身后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队伍,那些曾经英勇无畏的战士们,此刻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生气,每个人都显得那么狼狈不堪。
士兵们注视着他,而他也同样注视着他们。曾经那充满敬仰的眼神,如今只剩下麻木与失望。
“骗子……”
林景隆咬了咬牙,强忍住心中的愧疚,试图再进行最后一次的“鼓舞”。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绝望中最后的挣扎:“翻过这一次大山……”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老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脸色苍白,他绝望地打断了他:“别再骗人了,再这样下去,兄弟们会反的。”
“……”林景隆戛然而止,眉头紧锁,心情沉重如铅。
他抬头望向那片茂密的林莽,透过缝隙透出的几缕阳光,让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变了,真是变了!想那往昔,家父肩负着文皇帝的征召,挥师安南,那时的我尚幼,只闻父辈讲述,那时的安南,军中豪杰云集,豪爽直率,哪像如今,军中不少人都练就了精明的皮囊,一代更比一代不行啊……”
他心中满是无奈,或许若是生在祖父那个时代,文皇帝尚在,自己定能避免此等困境。
他暗自沉吟一番,不禁噘起了嘴,对身边的老王低语道。
“扶我起来,可怜我这老骨头,咱们再往前走吧,在这里打战,还不如去九边抗击鞑靼人呢,就算一命呜呼,也好歹死的痛快些。”
林景隆在老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龇着牙,他的靴子里,那裹脚布早已十天半月不曾揭开,汗水与破皮的老茧融汇成血,似乎已将裹脚布与皮肉牢牢粘连,这双脚,怕是都要生霉了。
勉强站稳。
前方的斥候突然从林间跃出:“总兵大人,总兵大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然而,行军的将士们依旧面无表情,无人理会他。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套路,总兵大人一声令下,斥候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大家,敌军就在眼前。
这套路,他们已听过无数次,如今,刘斥候的演技越发精湛,瞧他那健步如飞,欢欣鼓舞的样子,那挑眉间的兴奋,简直像是即将步入洞房的新郎,真是不易啊。
“前方……前方……”刘斥候说到此处,竟然哽咽起来,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前方就是石涧寨,石涧寨……我们……我们到了……在那里,我们发现了明哨,分明是贼军在此驻扎,这寨子背靠瀑布,依山傍水,按照卑职的推测,寨子里的百姓至多不过百户人家……卑职搜索了一个时辰,并未发现暗哨,不过附近,有骡马的踪迹……”
将士们依旧无动于衷,似乎这一切又是老生常谈。
但林景隆却瞬间精神焕发,双眼放光,疲惫的面容上泛起一抹生机:“确定是贼军吗?”
“可以确定,寨中的妇人寥寥无几,从晾晒的衣衫来看,男子占据了绝大多数,总兵大人,现在许多土人,男人们都倾巢而出,追随米鲁造反,这寨子里,怎会有这么多男子。”
刘斥候是林景隆的老部下,虽在战场上或许作用不大,但在观察和侦查方面,却是一流的高手,林景隆对他深信不疑,林蒙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他娘的,终于,最后一个山头了。
林景隆立刻对众人大声喝道:“立即停止前进!全部围拢,听候本总兵的命令。”
将士们一个个表情冷漠,六百多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拖着满脚水泡的脚,缓缓围拢过来。
林景隆纵身跃上巨石,豪迈地吐出一口唾沫,眼中闪烁着如火般的热情:“翻过这巍峨山脉,贼军的身影便近在咫尺,而天大的秘密,十有八九,便藏匿在这崇山峻岭之间!”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回应,只有那些木然的面容和冰冷的目光,仿佛被冻结在时间之中。
林景隆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即刻传令,原地休整,备战!干粮所剩无几,那就尽情享用,破釜沉舟,一搏生死!”
他的话语如同利剑,唤醒了沉睡的将士们。众人愕然,难道这真的是生死一搏的时刻?
林蒙拔出腰间寒光闪烁的刀,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目光扫过四周,那横肉颤抖间,露出凶狠的神色。
“我有一个儿子,他身处京师,身边美女如云,对她们而言,他就像是尊贵的帝王,随心所欲。他们穿的是最华丽的绸缎,那丝绸,乃是京中五苑祥的精品,你们恐怕一辈子也难以拥有一件。”
“我的儿子,骄横跋扈,无人敢惹,顺天府连动他一根手指的勇气都没有。他吃的,是人乳,若不及时送至,不热乎,便绝不吃一口。”
“我的儿子,过着的是凡人难以触及的天堂生活。”
“而你们的儿子呢?”林景隆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你们的儿子,还在泥泞中挣扎,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世世代代都是军户,长大了,连个妻子都难以寻觅。你们吃的是粗糙的黄米粥,犹如街头的乞丐,谁都可以轻视。你们的妻子,一年到头也舍不得买一匹布做件新衣,这样的生活,和死有何区别?”
他语气一顿,随即提高音量。
“你们定是不服,为何我的儿子能够如此尊贵,而你们的妻子却如此卑微?我告诉你们,那是因为我的先辈,追随文皇帝南征北战,用鲜血和汗水铸就了这份荣耀,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林景隆今天的地位,也就没有我们儿子和你们儿子之间的区别。”
他指向远方的山脉,声音如雷贯耳。
“今日,我们跨越这座高山,贼军便尽收眼底。那隐藏在山后的贼酋,她手握数万叛军,曾让我大明失去一位巡抚、一位总兵和一位中官,令数千将士命丧黄泉,耗费了无数朝廷的财宝!天子震怒,下令三军剿贼,谁能擒获贼酋,便是千秋功业!”
“所以!”林景隆胸膛剧烈起伏,面目狰狞地吼道:“今日,正是我们建功立业之时,让我们活得有尊严,让我们让子孙后代沐浴天子的恩泽,让我们在这个时刻,赢得荣华富贵!”
瞬息之间,将士们脸上那层冰封的冷漠如同被春风拂过的积雪,纷纷消融不见。
那双双曾饱经风霜、备受磨难的眼睛,此刻竟如同被点燃的绿宝石,闪烁着勃勃生机。麻木的躯壳,从灵魂的最深处,迸发出超越常人的惊人潜能。
士兵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每个人都突然间找到了自己的力量,仿佛重获新生。
一旁的老王,悄悄地瞥了林景隆一眼,心中暗自敬佩。自打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起,老王家便忠心耿耿地追随林家。每逢战事,林家总是用这套老生常谈的说辞激励士气,从林家太祖说起他的儿子在京中享福,到林家大父提及林总兵的爹,再到如今的林家少爷,一代代传颂着这一故事。
尽管这些话早已烂熟于心,听来毫无新意,但老王依旧保持着老王家的忠诚,激动地附和着,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总兵说得对,咱们……得去杀敌,立下赫赫战功!”
士兵们激情澎湃地呐喊着,声势浩大。
林景隆心中满是欣慰,传统未曾遗失,这些士兵们依旧是他心中的那片绿洲,永远充满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