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雨幕下,堆云阁中,安子堂因想起她,唇边藏着笑,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的李昭昭正命悬一线。
托尔木这大老粗却把这笑看作笑里藏刀,心下不免有一丝忐忑,顿觉再这么墨迹下去,耽误了正事就麻烦了,于是终于进到正题,“塔尔力阿扎在哪?”
安子堂见他按捺不住,眼皮一抬,故作没听清,“您说谁?塔尔力阿扎?”
顿了顿,恍然大悟,“噢,您说的是谢远方吧?对不住了,他原名我一时没想起,毕竟自他利用茶商身份在大琥做细作,一做就是十多年了。”
这个塔尔力阿扎原是托尔木阿扎的私生子。
说私生子似乎又不大准确,毕竟那时生为六皇子的他虽不得圣眷,但多娶几个妾室还没任何问题。
但大扈皇朝最为注重血统,若诞下皇室子孙的生母不是大扈人,那么这个孩子是无法入大扈皇族族谱的。
刚巧了,塔尔力的生母正是大琥人,是托尔木路过大琥时见色起意霸占的一个女子所生。
大扈女人生得较为粗鲁,面目大多都其貌不扬,和长期内部不与外界通婚有关,要血统纯正,那诞下的孩子外貌和身体只会一代比一代差劲。
故大扈权贵最为垂涎大琥美貌女子,从上至下都爱偷偷搜罗,购买,抢夺。
年轻时的托尔木带这个女子和孩子回了大扈皇宫,不知何种原因,几年后,这个女子连同孩子都被赶了出来。
无奈,她只得带孩子回了大琥讨生活,在一家茶园当采茶女。
十几年匆匆而过,托尔木又想找回这条血脉,并且还真让他找着了。
安子堂不清楚他是使了什么办法,让这个塔尔力原谅了抛妻弃子的他,还利用自己在大琥多年生活经历做掩护,为大扈当起了细作。
那时,二皇子接到皇帝任务,要将茶叶生意在整个茶叶行业的份额从外族人手中夺回。
这可不是件好办的差事。
因地理原因,大琥种植的茶叶大多较为苦涩,也没什么茶香,反而是大扈的茶叶产量大,茶香四溢。
这些年积累下来,无论是老百姓喝的平价茶,还是达官贵人喝的高价茶,几乎都来源外族茶商。
要想从别人的强项上去争夺主动权,难于登天,皇帝就拿这事考验二皇子。
于是,安子堂就给二皇子出主意,不如找个有影响力的外族茶商合作,一开始就抢别人,谁会同意,润物细无声的踏出第一步,合伙扩大经营,再慢慢蚕食。
二皇子一番考量后同意了,选来选去,就选定了塔尔木。
因塔尔木从小随母亲在茶海长大,既会说大扈话,又会说大琥话,认同大琥文化,俨然土生土长的大琥人,还取了个新名字——谢远方。
他确是最好人选,二皇子便放下戒心,几番联络下来,达成合作。
可正经生意还没展开,就被安子堂发现他细作身份,不得不赶紧叫停,生意是做不了不说,若让皇帝知道二皇子办事不力,一来二往居然选了个细作合作,那真是羊肉吃不到反惹一身骚。
事情办砸,险些被细作牵着鼻子走,无论哪一桩,参到皇帝那,二皇子就难翻身,他一时受不住打击,在青楼借酒浇愁,干脆破罐子破摔。
安子堂亦怀有愧疚,毕竟这个主意是他出的。
这件事最好无声无息了结,在某个寻常夜晚,他集结数百人,伪装成恶霸团伙,用最快速度包围了谢远方的茶园,将其痛打一顿,洗劫一空。
塔尔木以为是财富外露,引来蒙财害命之徒,鼻青脸肿的去报了官,案卷就此形成。
事后,安子堂将其活捉,关押至隐秘之地,再造成他死亡假象。
官府一调查,虽发现谢远方和二皇子有初步的生意往来,但和他劫匪作乱之事没有关系,自然就简单结案了。
安子堂用心良苦,将一场皇子与敌国细作的忤逆之乱,快刀斩乱麻操作成一场皇子与茶商合作失败的误会。
皇帝虽有不满,也未多加苛责,这个秘密隐瞒至今。
至于这个塔尔木到底是死是活,更是托尔木最关心的问题。
“我儿子在哪,我要见他。”托尔木站起来,但因实在太矮了,站起来和安子堂坐着一般高,一点气势都没有。
安子堂道,“何时?”
托尔木斩钉截铁,“今晚!”
安子堂侧目望向窗外,“巳时已过,雨亦未停,就看你们的马够不够快了。”
托尔木嚣张扬起唇角,说起马,他们大扈人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二,大扈宽阔平坦的草原,可以孕育出最优良的马匹,这也是他们骑兵独步天下的最重要的原因——因为有好马!
他知道,安子堂是想看看他们的马,到底有没有如传说中那样一骑绝尘,因为他要见儿子的前提,交易马匹是其中一项。
他打了个响指,托尔木身后第二个男子,满脸络腮胡,听到这个信号,立马单手撑住栏杆,毫无畏惧往下一跳,正好落在下面的一匹枣红色马上。
这马在雨夜中淋了不知多久,可未见烦躁与不安,待有人骑在它背上,它轻踏马蹄,做出蓄势待发的姿态。
那络腮胡男子马鞭一甩,枣红马箭一般飞出去,耳边马蹄声仍在回响,马屁股却看不到了。
可见速度有多快。
托尔木洋洋得意,“以堆云阁为起点,绕盐盐城半圈,普通马驹得跑三个时辰,而我们的枣红马,不出半炷香。安大人,您宵夜还没吃完,马就可以回来了。”
望着雨幕,安子堂负手而立,笑笑不说话。
小二端上两碗馄饨做宵夜,可两人都未食用,果真半炷香后,汤汁变冷,已听得马匹踢踏之声,清脆响亮,穿透雨帘传到安子堂耳中。
他被深深震撼了,托尔木没说假话,绕城半圈,仅半柱香而回,且骑马之人甚重,雨势又大,丝毫未影响速度。
若有朝一日大琥有了这样的马匹,再加之精锐步兵,岂不是无坚不摧?
托尔木走至他身旁,细看他,“如何,是否让安大人满意?”
似乎每个男人都对策马征服有最原始欲望,安子堂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很好,我要成年马,也要种马。”
托尔木听明白了,他不但想买现成的,还想通过种马替大琥培育新马。
既抓住他所求,托尔木又想谈条件,可还未开口,已被安子堂看出,他面色一冷,递给蓝多一个眼色,蓝多点头,拿出一个精致锦盒放到托尔木跟前。
托尔木以为是奇珍异宝或金银地契,懒懒打开一看,惊得眼珠子差点脱框而出。
盒中放着一只断手,鲜血淋漓,稀奇的是,有六个指头,第六个指头上戴了一个琥珀尾戒。
安子堂语气森然,“六王爷,这手是谁的,你认得吧?”
托尔木又气又怜,激得双眼通红,“你!你好大的胆子,敢动我托尔木的儿子!!”
面对托尔木的盛怒,安子堂一点不怯,眉眼冷如华女山最巅的那捧雪,“有何不敢,我留他一命已发了慈悲,这只手是警告你不要把我当傻子,跟我玩花样,你脑子不够用。”
还未见到安子堂前,托尔木就听闻大琥的冷面虎是如何冷血无情,可一打照面,发现他却堪比俊美少年,便生了轻慢之心。
他在大扈皇朝浮浮沉沉几十年,自有他阴险狡诈的一面,故一边和安子堂谈判,一边派人去围剿安子堂落脚之处,想着只要找到了塔尔木,就不必被他拿捏住,然而却不知安子堂早料到他不会老实,做好了完全准备。
小二上馄饨时,已通过打暗号告知安子堂这一情况。
那时的托尔木还暗暗自鸣得意,没曾想,他玩花样,惹怒安子堂,害了自己儿子。
到这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权臣确确实实是大琥第一冷面虎。
托尔木身后那个小眼睛壮汉见托尔木被那只断手吓得面青口白,正欲上前,安子堂一个抬眸,墨如点漆的瞳仁狠厉异常,仿佛在说,你再敢放肆试试
他不敢上前,僵在原地,心中不明,为何他为何眸光都可以作剑,离他咽喉不过寸余。
安子堂调转视线,见托尔木敢怒不敢言,盖好锦盒推入他怀中,“这份礼,六王爷你收好,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除了马匹和种马,还有大扈皇宫千门洞的布防图。”
托尔木心一紧。
“为何这副脸色,想想把你那蠢侄子赶下皇位,由你坐上时的画面,自然就值得了,不是吗?”
想他安子堂在刑部水牢审讯时,什么顽固不化的犯人都审过,拿捏一个壮志未酬的中年男子比撬开他们的嘴可容易多了。
托尔木造反之心早就按捺不住,又担心儿子安危,犹如被困住手脚的田鸡,丧气道,“只要别再伤害塔尔木,布防图我一定会给你。”
语气放低,方才那轻视怠慢之态全部收了个干净,安子堂内心一嗤,见状,道,“喝茶没意思,拿酒来。”
一尊金麟酒,一对玉碧杯被呈上。
这次安子堂亲自倒酒,满后,两指轻推,“六王爷,请。”
托尔木手在袖中捏紧,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但这杯“敬酒”他不敢不喝,闭眼轻叹口气,拿起一饮而尽。
安子堂眉宇间盛满乾坤,笃定一笑。
雨势渐停,天与地已无界限,全部融入黑暗之中。
李昭昭冒头呼吸到新鲜空气那一刻,终于觉得活了过来,顾枫亦从水面浮出,他在水下渡了口气给她,又带她游了一阵,此刻两人都隐匿在一堆浮萍中。
月色下,她面色惨淡,顾枫知她体力耗尽,加之她左脚也用不上力,撑不了多久。
他转过身,背对她,“到我背上来,我送你上岸。”
李昭昭也懒得管水下那一吻,小命要紧,乖乖趴在顾枫背上,心里想的却是,“不知内衬里那个锦囊是否被打湿了,万一看不到他写的是什么,该怎么办?”
顾枫努力托着她,向岸边游去,眼看还有几米就要到了,忽的感到背上一轻,同时听到她高呼,“额~啊!”
他立刻回首,见一个绳圈正套在李昭昭脖子上,顺着绳子一看,是那群大扈人正张狂笑着,用力拽着绳子另一端,她双手伸直,顾枫差一点就捉住她指尖,可就差那么一点。
李昭昭在水中被快速拖行,她身躯两侧划破水面,激起浪花又淹溺她口鼻,危险异常。
庙内那群大扈人开心笑着,“我就说庙后面藏了匹马,肯定有人,竟是对野鸳鸯!哈哈!”
“拉,赶紧拉!还有个男的,一个都别放过,他正要搞断这绳呢!”
顾枫心急如焚,眸中猩红,幸好他手长脚长,很快游上去抱住她,袖中滑出她发簪,不停扎着根股麻绳。
他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扎断麻绳,一定要救她。
水面在他掌风之下溅开一朵朵水花,可那麻绳粗粝,发簪又薄又轻,软银打造,很快都扎弯了,他不得不同她一起,在水中拖行。
李昭昭不明白他怎么脑子这时不灵光了,赶紧放手啊,不然两人一起被抓!他放手的话,立刻游至岸边,去搬救兵,说不定她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哑着嗓子,“别管我,放手。”
顾枫跟疯了一样,见那簪子被被戳弯,干脆扔了,攀住麻绳,居然用牙齿去咬,拖力与粗粝毛刺磨得他一嘴血。
“快快!快拖,那男的跟狗似的,咬绳子呢!”
“愣着干什么,再拿一根来!”
绳子又被拴了个圈,很快被有技巧的甩出,很快,大扈人高呼起来,“哈,又套着了!拉上来,我要把这男的牙齿全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