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烟雾散去,凌飞峦人已不见了,老皇帝后腰中了一刀,顾枫也遍体鳞伤,加上一个昏迷不醒的顾柏,全被护送回了宫。
宫中所有太医都轮着看顾这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三个顾家人。
顾枫身心俱疲,但他却睡不着,只要一闭眼,耳边反复回响凌飞峦那句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到底在哪呢?这句话是在敷衍还是透露了什么?
有个人影靠近了,是周全。
他撩开床帐,要来扶人,“殿下,吃点东西吧。”
顾枫点头,坐起身,接过一碗人参粥,顺口问道,“父皇和二哥如何了?”
“二殿下无大碍了,已醒了,陛下失血过多,还睡着,太医说起码得躺个十天半月的。”
周全虽然低着头,但顾枫听他嗓子哑了,面色憔悴,以为他担心自己,安慰道:“孤没事了,你不必太过忧心。”
周全一愣,随即点点头,又问:“您要去探望陛下吗?”
顾枫又躺回去,好像没听到他这个问题,而是道:“尤四回来了没,他说要找神医。也不知找着没,传他来见孤。”
周全领命下去了,内侍上前通报:二殿下顾柏来了。
顾枫嘴角扬起一抹淡笑,他还预备去找这个二哥呢,既然主动送上门来了,倒省了力气。
顾柏精神看上去倒不错,跟个没事人一样,宫女将他送的昂贵补品放置在桌上就退下了,室内只剩顾家两兄弟。
隔着一层纱帐,但听得他问候,“四弟,好些了吗?”
“好些了。二哥呢?”顾枫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顾柏道:“没什么事,头有点晕罢了。”
“二哥怎么被凌少峦抓去了呢?”
“我亦不知,头一晕什么都不知了。”
帐中静默片刻,顾枫声线变冷,“真的什么都不知吗?”
顾柏神色一凛,“四弟,你什么意思?”
纱帐被猛然掀开,顾枫眉目冷峻,“二哥还跟我装什么蒜呢,左一、左二是谁的人,你不会不知吧?”
说到这,他站起来,眸光直直盯着他,质问:“安子堂怎么会伤害你呢?”
转而又嘲讽一笑,“凌飞峦那厮,飞镖和箭头都往我身上扎,你是一点没伤着呢。”
他再前一步,“最后那烟雾,味道都和松雾密林里困住我的一模一样。定是安子堂给他的。”
他止步,因为两人只有一臂距离了,顾枫稍稍顷身,眼神更为犀利,“还有,凌飞峦知道了我的身世,他怎么会知道,因为是李昭昭告诉了安子堂,安子堂再告诉了他。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顾柏容色一僵,张嘴欲说些什么,顾枫骤然凑上前,恶狠狠道:“你们三个都是一伙的!!一起唱这出戏来逼父皇就范。如今,我在你们面前已是没穿衣衫的丑角了,你别想再编瞎话糊弄我了,省省吧!”
顾柏眸光闪过一丝惊诧,这个计划居然被四弟看穿了。
本来他不想答应的,可安子堂反过来劝他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殿下,若这台‘戏’唱好了,陛下还了凌勇将军清白,名声尽毁,民心丧失,那么他选的太子人选顾枫,百姓不会认可。对你有好处。”
“若是陛下不承认,凌飞峦如此逼他,就会和我一样,无法在朝廷立足,他反而会没有退路,与我一起辅佐你。无论哪个结果,对你都是益处。”
安子堂的思虑总是挑不出错。
顾柏犹豫片刻就点头了,装作被挟持打晕,捆在圆形转盘上,以受害者的姿态,以为会迷惑顾枫。
但还是露了马脚,没骗过他。
顾枫观他面色,笑了,三言两语就猜中这个二哥所思所想,有时候他实在不懂,是真的不懂。
这样毫无政治觉悟的人,到底是怎么让安子堂对他忠心耿耿的?
都是辅佐君主,他哪点比不上顾柏,他比顾柏聪慧,比他会谋算,也比会演戏,起码不会七情上面。
可偏偏那个安子堂要跟他作对,非要扶持这个老实又直愣的顾柏!
被说中心事的顾柏还不好意思起来,“四弟,二哥承认这次是我们在演戏,因为我也不赞同父皇对凌勇的所作所为,其实若你和我一起劝父皇迷途知返,是最好的结局。”
顾枫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他只关心一点,“你会去向父皇告发我生母的事吗?”
顾柏摇摇头。
顾枫正抱着怀疑,却又听他道,“不如你自己去跟父皇坦白吧,我不去告你小状了。”
........
这话差点让顾枫失笑出声,他已分不清顾柏到底是在说真的,还是在说反话,这人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这么认为的?
他懒得去分辨,才狼虎豹只需露出獠牙即可。
于是,他一字一句对顾柏说道:“父皇已封孤为太子,孤绝不会将这个位置拱手让人。孤警告你,你若不与孤争,你我各自相安无事,孤不会赶尽杀绝,若你仗着有安子堂,凌飞峦两个逆贼帮手,就妄图与孤一较高下,最后别怪做弟弟的手下无情。”
说罢,顾枫回身至床榻,放下纱帐,冷声:“二哥既已探望了,就请回吧,让孤好好歇息。”
顾柏叹口气,双手背在身后,无奈离开。
归星殿的宫女福身,恭送顾柏离开,殿中又安静下来,纱帐中的人影却一动不动。
顾枫就这么直愣愣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床帐,身下是高床软枕,他又回到皇宫这座固若金汤,金碧辉煌的权势中心。
可这趟大扈之行,让他永世难忘。
松雾密林中被她偷听到身世之秘
与她躲藏在暴雨之下的池塘之吻
被大扈人像吊死狗一样吊在房梁上险些吊死
又差点被泥石流给淹死,眼睁睁看着她被埋
隐在暗处偷窥她与他热闹成亲
在船上重新抓住她
千门洞里拥着她意乱神迷的舌吻,又被她狠狠推入流沙池
直到她替他挡了那致命一刀,浑身是血的倒在他的怀中
最后还像杂耍班的卖艺人被捆在圆盘上当人肉靶子,如此愚弄
这一幕幕,一出出跟走马灯一样在虚无半空中不停上演,他双目失焦,目无表情,可无声汇总,眼角却流下一行泪。
他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这脆弱了
为何会伤感流泪呢
是因为她将他最难堪的身世告知了安子堂吗,还是她从未对他有一丝感情?
也许两者皆有。
他以为自己早就心如死水,可她拨开他坚硬外壳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胸腔内正跳动着一颗不输任何人的滚烫心脏。
没有人会相信,他拔她胸膛那把刀时,那句话,“她若死,孤也死”,是他的真心话,真心得他愿抛下一切皇权富贵,陪她入黄泉。
可事实却教他知道,真心只会换来辜负、失望、受伤、比起冷眼看世间时的空虚更为折磨。
纱帐再度掀开,泪痕已被擦拭干净,顾枫起身了,就这么端坐着,眸中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又好像多了一些东西。
他冷声道:“来人,替孤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