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枫一向强势,强势到他根本不承认心里那股酸涩和愤恨蓬勃的根源,是出于嫉妒。
他估摸着,既然糖画儿讨她喜欢,那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
可想象中的笑容并未出现在她脸上,反而从她眼眸中,他看到了她的无奈和困扰。
怎么会这样呢?
不是同样的老者和糖画儿摊吗?还是她兴致又变了?
不,顾枫很快否定这个想法,他不觉得出了问题,也许只是她失忆了,还没反应过来,于是他继续使出下一招。
眉目遣倦,“你想转到哪一个?”
“都行吧.....”
“不能都行,一定有个你最喜欢的。”
“......”
“让孤猜猜,嗯,不会是龙,也不会是凤,你喜欢猪,对吗?”顾枫偏头看她。
这个倒是猜对了,李昭昭知道很多人都为了图吉利,喜欢转龙或凤,可她总觉得糖画儿嘛,多吃着糖才算划得来呢
龙和凤的图形镂空处很多,入口的糖少之又少。
因此她终于自然笑了笑,“殿下怎么会知道?”
自然的笑容总是最有感染力,顾枫见之,心中如朝露滚落,胸腔里盈满清新,面色温柔:“我们一向心有灵犀。”
说到这,他的翘头履向前一步,两人衣袍下摆轻轻碰触到一起,空气里都是糖浆甜蜜的气息。
她微低着头,眼皮往上抬,就这么懵懵的看着他,熏染般的晚霞钻入她水润双眸中,一时之间,眼珠子五彩斑斓,跟狐狸精正在施法似的。
这么一双瑰宝瞳仁,美得顾枫呼吸一滞。
她不知该作何回应,含着歉意:“殿下,你我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了。”
反正都是不好的印象,没有就没有了。
顾枫心中巴不得如此,浅笑,“没关系,从此刻重头来过。我们还那么年轻。”
他只比她大几岁,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她如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有何惧怕的呢?
还未情到浓时,更别论海枯石烂了。
李昭昭听到这话,琢磨着,似乎也没错,她稍稍放松了些,移步至糖画儿摊,随意转了下竹片儿,扬起笑脸,“这个就要亲手转到才有意思。”
竹片儿又飞快转起来,老者已将龙型图案的糖画儿做出,周全小心翼翼取过,笑着道:“殿下,做好了,您看,多有气势呀。咬一口嘎嘣脆呢!”
顾枫瞪他一眼,让他一边凉快去,周全讪讪一笑,退至一边,不敢多嘴了。
此刻李昭昭转的那竹片儿也渐渐越转越慢了,最后停在一个小老鼠图案上,老鼠个头小,也不大好看,她笑着摇头,“哎呀,是老鼠呀。一口都不够吃呢!”
随意感叹两句,李昭昭并未当回事儿,但顾枫怎么会允许他搁在手心的人受半点委屈,直接吩咐那老者,“你别画老鼠了,就当她转到猪了,画个猪,最肥的那种。”
这老者短暂迟疑,但在皇宫里,贵人前,不敢造次,那些所谓的糖画规矩更不敢提,只连连点头,“是是,一定画个最肥的。”
陈旧的小铜勺里盛满化好的糖浆,手腕挥动,画起了大肥猪。
动作快得李昭昭来不及阻止,其实她想说,小老鼠也是很好很好的。
眼前这个高贵聛睨一切的男人,连她刚才说过的话都忘了——这个就要亲手转到才有意思。
但他总归是为了讨她欢心,似乎也毫无过错。
李昭昭心底滑过失望,面上仍是笑了笑。
忽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男人身影,她缓慢眨巴眼皮,好像看到自己和一个男人在市集里,也在这糖画摊前,周围都是毛茸茸的孩童小脑袋,和她一起喊着,“猪呀,猪!要转到猪!差一点,差一点!哎呀,转到老鼠啦!!”
那老者也跟着笑了,又道:“两位今日慷慨,不如老夫破例给姑娘画个猪吧!”
“不用啦,这个就要亲手转到才有意思。”
“这个要亲手转到才有意思。”
两人异口同声,她呆愣片刻,对上他的眼,天地万物坍缩在他们眼眸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心里的甜比糖浆更浓稠,世间知己难求,幸运如她,他们相遇在最好的年纪,最平凡的市集,最好的时刻。
这副画面不停闪烁着,如春雷闪电击中李昭昭!
她霍然抬眸盯着顾枫,很显然,脑海中那个男人并不是眼前的四殿下。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
顾枫发现她的不对劲,细细看她,“怎么了?”
“.......”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言语里带着危险。
“没,没有。”
两人一时无言,片刻后,一个硕大的肥猪糖画儿已经做好了,顾枫从老者手中接过,递给她,“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孤会安排他在宫里随时候着。”
安排这件小事,对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但对这个画糖画儿的老者而言,也许他永远也见不到家人,也无法出宫了。
李昭昭笑得勉强,接过咬了一口,糖中好像也泛着苦涩。
她的记忆丢了,自由也丢了。
夜幕低垂,归星殿中。
李昭昭饮过汤药后,沉沉睡去,晚膳时,她吃得很少,待她入睡后,顾枫传来太医问话,才知她身子太虚弱,连用膳都在消耗精气神,怪不得会老犯困,多睡睡也好。
顾枫听了,沉吟片刻,只问:“她还会恢复记忆吗?”
太医不敢妄言,私底下揣测着主子的心意,思来想去,说了两个办法。
“若要加快恢复记忆,就得让安侍读多接触新事物,人得走出去,老待在皇宫,困住了人,也困住了思想。”
“但若以她身体为先,就不能让她看到过去的人和事,免得一受刺激,什么都想起了,但冲击太大,可能身体承受不住。”
顾枫深深看了太医一眼,看得太医背脊发冷,最后,他落下一字,“赏。”
太医退下后,顾枫来到她床榻前,望着床帐中那小小身影,眸中阴翳,喃喃道:“好好陪在孤身边,对谁都好。”
殿里静谧异常。
良久,待他走后,李昭昭骤然睁开眼,瞳仁闪烁着,不知在想什么。
她睡不着,此刻皇宫里天牢下最阴暗最潮湿的一间牢房里,安子堂同样也睁眼无眠。
他就这么背靠着墙,硕大的老鼠停留在他脚边缩头缩脑,似乎没发现什么好吃的,“嗖”地又不知钻哪去了。
地上零散稻草,泡在一滩滩肮脏的水里,早已失去草的干燥和轻飘,像湿抹布一样,水淋淋的,沉重拖沓。
空气都是难以形容的臭味。
安子堂后脑勺抵着墙,下巴微微仰起,面容平静,对面牢房有个分不清男人还是女人的犯人躺在角落,不知死活,像一堆牛粪。
“小小河水,哗啦啦,青芽山上有什么呀;有傻狍子和尖嘴狐狸呀;小小河水,哗啦啦,小兔子掉入虎穴狼窝啦”
安子堂目光虚空,轻轻哼唱着这首童谣。
伴随着铁锁响动的声音,嘲讽的话跟着传来,“安大人真让孤佩服,在这种地方还有心情吟唱。”
狱卒躬着腰打开牢门,手抬高,护住来人的头,很快,穿着云缎锦衣,外罩一袭月白色长袍,光鲜风流,琼枝玉树般的顾枫钻入牢中。
里面味道呛人得很,他食指压了压鼻子,眉头蹙起,觑了眼如乞丐一般的安子堂,又道:“怎么不唱了?孤扰了你的兴致吗?”
“若我说是,你也不会走。”安子堂坐着不动,嘴角勾笑,终是抬起眼皮看他,“四殿下,这么晚来,是给我送宵夜的吗?”
顾枫嗤笑,居高临下看他,“还跟孤开玩笑,看来你在这过得也挺好,宵夜是没了,但孤有其他礼物送你。”
他轻呵,“端进来。”
狱卒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盖着块红布,很懂规矩的单膝跪地,位置刚好在顾枫腰间,正对安子堂视线。
“安大人,掀开看看。”顾枫嘴角含笑。
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安子堂闭眼往后靠,根本不接招,轻佻又冷漠:“不是宵夜就请殿下回吧,这里到处都是跳蚤,您矜贵,抓耳挠腮就不好看了。”
顾枫闷闷笑出声,命侍卫点灯。
很快,两盏烛火幽幽亮起,足以照明牢中每个角落,安子堂感受到光亮,不得不睁开微眯的眼。
顾枫声音透着促狭,“不是宵夜,是你的朋友来看你了。”
话落瞬间,他狰狞轻笑,猛然掀开红布,一颗血淋淋人头赫然放置在托盘上。
安子堂定睛一瞧,瞳孔顿时一缩,心脏随之炸裂,因托盘上的人头,是郭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