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奈儿一起之前,我甚至不太清楚开心的界定。小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位侍女,她意外怀了孕,才被破格提为侯府贵妾,却因我出生后自带哑疾,她受尽冷眼,遭受苛待,我父亲再没进过她的院子,她每日生不如死,在我幼时便将她的痛苦传递给我。我不被允许做愉乐身心的事,每日便是读书、习武和考校,鞭打及詈骂,若是细数,多过我碗间的饭粒。”
爷又抛出一块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他看着湖面的水花,不痛不痒地说着:“她说我天残,出生便落人一步,不能有丝毫懈怠,否则将一生无法出头,又如何让父亲重视她,重新宠爱她?她说,我已经害她失去了想要的生活,合该拼尽全力,为了她往上爬。”
爷轻笑了下,“我的母亲试图用她的执念,主导我的一生。于是当她听闻修习霍江阴功可以治好哑症,没有犹豫,也不顾我的挣扎与死活,当天便求我父亲将我送去厉三娘那里拜师。可五年时间,等我学成归来后,她已经因肺痨病逝。我人生的前十八年,不懂感情为何物,因为从未被人爱过,母爱、父爱、别人触手可得的,我都未曾拥有。”
爷的过去,他也曾经有所耳闻。
阴郁与苦痛,伴着辱骂和讥嘲,是他幼时的常态,只因为他罹患哑疾,便成了罪孽。
再大一些,又被送去厉三娘处修炼丹道神炁阴功,每日都是蛇虫作陪,蛊毒灌身。人人都知道,疼痛与折磨,才是霍江阴功的基础。
可人们所能想象的,不足他经历的千百之一。
爷回溯着往事,与他说道:“你很早便跟着我,还记得吗?夫人嫁过来之前,我们的行事有多艰难?”
他又怎会忘却,“记得,那时属下中了进士,却因妻子神智紊乱,被人参本,未授官职,和妻儿在京城没有去处,是您收留了我们。那时我们虽有所布局,却屡屡受阻,您继承爵位几乎无望。”
爷似乎想到了夫人,眼里有了些光,“遇到她,是我前半生唯一的幸运。”
提到夫人,他的声音微嘶,“得她垂青,才有我们现在的一切。我前半生感受过的所有美好,都是她带给我的,有人问我喜悲,有人忧我冷暖。所有喜悦的事,都由她带我经历,怕我劳累,她会抚我肩颈,恐我烦闷,她会拉我棋弈。有人等我一起用膳,有人守灯待我归寝。”
那是怎样的厚爱,又给爷的一生镌下怎样深刻的痕迹?鞠言思及即怆。
“跟着厉三娘那五年的经历,让我无法在夜里熄灯,因为我不知道毒蛇会从何处袭咬,她嫁给我后,我才不会在长夜惊醒,可以眠于黑暗而无悸惧。”
爷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哑,他的下一番话,如有剥肤戳心。
“她初见我时,就毫不遮掩心绪,甚至当街拦了我的马车,让整个朝阳城知道她的选择,但凡她少一分勇气,我都无法拥有她。可是,在她亡故前,我还从未跟她表明过心意......”
鞠言如鲠在喉。
爷骤然又问他:“鞠言,你也觉得我不爱她吗?”
他唯能如实相答:“在夫人去世前,属下与他人一样,也这般认为。”
爷声音便弱了,几乎微不可闻,“想必,在她死前,也是这样以为。”
有些遗憾,注定终身无法再弥补。
表面平静,却灌髓般彻骨。
爷看着沉入水底的石子,望着水中倒影,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将他当作了倾诉之人,只喃喃道:“我好想再和她一起打一次水漂,好想看着她吃饭,好想听她说话,好想陪她练武,好想抱着她共眠,好想告诉她我的心意......曾经我全都拥有,只是不以为然。”
爷仰头看着天,话语间含着悲悼,“朝闻道,夕死可矣......对我来说,如果能让我再见她一面,立刻让我死去,又有何妨?”
......
圣上一朝一夕成长起来,知人善任,自有闳识孤怀,也培养起自己的股肱之臣,渐有明君风范。
曾经的三皇子,已不再需要他的舅公,甚至与他争执冲突不断。
自夫人去世后,爷本就厌世不欲生。
如果不是始终无法找到夫人的遗骸,爷无法与之共葬,想必他早已自尽轻生。
他的所有部下皆为之忧忡,担心那一日的到来。
因此当有人在明月楼附属花场凤栖楼,见到外表神似夫人的花娘柳念萱,便第一时间为其赎身,将她献给了爷。
爷在宴席上头次看到柳念萱的面容,颤抖地就要唤出夫人的名字,却在看清的下一刻,收回将出的话语。
毕竟连鞠言也能一眼看出,眼前女子的行止和气度与夫人有多大的差距。
爷未将柳念萱纳入宅邸,只是偶尔想念夫人到极致时,会将她唤来,远远看着,愣神许久,睹她之容,思念故人。
爷甚至将整个明月楼买下,送给了柳念萱,未有他意,只是希望柳念萱能独立,顶着和夫人相近的面容,不会在外受罪。
但她是自夫人逝世后,唯一与爷有牵连的女子,外面风言风语不断,人们也尊她一声萱舞夫人。
可民众虽这般称呼,却人人心明,她的名讳,与英武夫人有着云泥之差。
哪怕有了柳念萱出现,哪怕她有着和夫人相似的容颜,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两年他们这些部下愈发惶恐,因为爷仍在派人寻找夫人的遗骸,甚至不惜将珲洗鞭作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以加快行事,逼迫韩睿泽让步。
种种迹象,让他们意识到,爷定是已起了解脱的念头。
一日,李管家带着因公事上门拜见的官员来寻爷,等待许久,未有威压与回应。
李管家慌张极了,以为爷已然自寻短见,闯了进去,却看见爷正佁然呆滞地靠坐在千工拔步床的地平上,怀里抱着夫人的旧衣,不言不语,一动不动,似乎那件旧衣是他唯一的温暖。
一年又一年过去,思念夫人时,爷已不再流泪,只是变得麻木失神。
这些年来,有人在他们议事时敲门,爷明明能先一步听到脚步声,却总是转头去看,所有人都知道他想看到什么。
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能敲开门温柔地提醒他用膳。
转瞬已是第十个年头。
十年前爷是哑巴,无法开口,也没有告诉夫人他的真心。
十年后,他的每个举动都在告诉人们,长情不仄言,却是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