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事持续了许久,一向爱洁的宋恒越此刻也狼狈非常。
他拿出一块馍啃了起来,难以下咽的时候就喝口雪水硬生生的顶下去。
“让将士快点休整,一会儿我们还要赶路。”
他回头看了看不曾融化的雪原,沉声交代着。
“是。”
云电赶紧咽下口中的干粮,应了一声。
宋恒越从怀中掏出地图,顺便摸了摸深藏在怀中的荷包。
时间挺过了一月,沈书仪这些日子一直没怎么睡好。
前次宋恒越在战场的时候明宣年纪不大,还不懂什么事儿。
如今他是已经六岁快七岁的孩子了,已经懂得战场的意义,难免会担忧父亲。
沈书仪也跟着操心。
家里这段时间也一直很安静。
“世子妃,这是小厨房那边送过来的药膳,您快趁热喝了吧。”
沈书仪看了一眼,眉眼一蹙,还是端了起来喝干净。
把碗放下,给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就算是药膳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
“给母妃那边送去的不要放这么多药,清淡一些,母妃不喜药的味道。”
百合把碗在托盘上,轻轻点头,“奴婢这就去告诉他们。”
这段日子世子妃一直没休息好,厨房那边也是费了心思的,只不过药膳的味道着实太浓了一些。
等收拾好这边,沈书仪才往正院去。
现在已经快午时了,家中只有沈书仪和庆王妃在,庆王应该是在宫中,明宣也去宫中上学了。
庆王妃站在已经见了几片嫩叶的树下,轻轻摸着手上的猫,眼神飘远。
“母妃……”
沈书仪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回头,“书仪来了啊。”说着她就把手上的猫放在地上,拿帕子擦擦袖子,才让沈书仪扶她。
“我这些日子心总是静不下来,明儿你陪我去万佛寺待两天。”
沈书仪赶紧答应,“好,就算母妃不说,我也有此意。”
她自己倒是还好,倒是庆王妃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她也不忍心让她一直这么担忧下去。
去万佛寺虽不能求个真的安宁,可能求心的安静。
“一会儿我就让人安排下去,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
庆王妃点头,“辛苦你了。”她感受着沈书仪的安抚之意,也轻轻笑开。
“这段日子你既操劳府内又操劳府外,母妃真是过意不去。”
她现在状态不好,书仪都要操心她的身体,还要操心琐事,还要筹集粮草,可谓是辛苦非常。
她前几日又特地给灵犀选好了稳婆送过去。
得书仪这个儿媳,是她最大的福气。
沈书仪微微摇头,“母妃说的哪里话,咱们是一家人,本就该尽心尽力才是。”
这些事儿对于她来说不过是顺手而已,真算不上什么操劳,可她也很喜欢庆王妃对她的肯定和心疼。
婆媳到了祠堂上了一炷香,沈书仪才慢慢的回了明月居。
“谷雨,你去隔壁告诉四皇子妃,明儿我们要去万佛寺,问她可要同行。”
看谷雨即将出门,沈书仪想起来自己今早喝的药膳,“你把他们新研制出来的药膳方子一并送过去。”
四皇子人在北境,也上了战场,秋意浓也比较担忧。
前些时日秋意浓还说想要去拜拜,也不知去了没去。
不多时,谷雨就回来,“世子妃,四皇子妃让我来回您,说是想要跟我们一同前去。”
沈书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点点头,“让百合再跑一趟正院,告诉母妃一声。”
“一会儿小公子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说完她就进了书房,那上面还摆着许多账册,她慢慢的看了起来。
待到傍晚,明宣走进房间,“明宣给娘请安。”
沈书仪放下手中的笔,顺势在旁边的铜盆里面洗了手,“来得正好,刚好可以上晚膳。”
把手擦干,沈书仪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今儿回来的晚了一点,是去云阳侯府了了吗?”
明宣扶着沈书仪的手,轻声回答,“嗯,这几日表舅不忙,我每日都会去云阳侯府待上一会。”
沈书仪点头,明宣虽然说的是待一会儿,实际上是跟许凛然请教功课。
“你表舅辛苦,你每日问学要注意一点时间。”
“我知道的,娘。”
两人吃饱喝足,沈书仪才说,“明儿我要跟你祖母去万佛寺。”
明宣一愣,随后又反应了过来,“好,那我这会儿就回去抄一点佛经,明日娘替我供奉佛前,以求太外祖和爹平安。”
沈书仪露出点笑容,“我儿最孝顺。”
明宣是最有孝心的孩子,佛经怕是早早的就抄上了。
“你也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等你爹可不希望回来时你还这么矮,到时候你起码也得高上几寸,太累了太辛苦了可长不高。”
沈书仪笑嘻嘻的吓唬明宣,明宣纵然也知道这事儿的真假,也配合的露出惊恐的目光。
“嗯嗯,我都听娘的,一定会劳逸结合,我可不要长不高。”
第二日天亮刚刚亮,沈书仪就收到了前院送过来的一大摞佛经,看出上面每一个字都抄得非常认真,沈书仪轻轻的包了起来。
这是明宣的心意,她一定会好好的供奉佛前。
沈书仪扶着庆王妃上了马车之后才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出发吧,让车夫平稳一些。”
她宁愿慢一点到,也不想太过颠簸。
万佛寺香火旺盛,沈书仪和庆王妃早就送了信过来,现在只需要去他们常住的房间即可。
刚刚才安顿下来,庆王妃和沈书仪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前面大殿,路上还遇到了来找她们汇合的秋意浓。
庆王妃一向都非常虔诚,可看着沈书仪拿出来明宣抄的佛经,也难免惊叹。
秋意浓也看了好半晌才说。
“明宣这孩子……”真是太可心了。
沈书仪也觉得明宣非常用心,这个孩子从小就非常的贴心,从来没有让沈书仪太过操心过。
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他自己就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些额外的事自己也会安排。
对待长辈更有一颗尊敬孝顺的心。
住持接过这一摞佛经,念了句佛语,拿到佛前供奉上。
沈书仪几人伴随着阵阵佛音在大殿待了许久。
庆王妃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沈书仪一把扶住了她,“母妃小心一些。”
三人用了素斋,相携回到厢房,庆王妃拍了拍自己的腰背,“年纪大了还是不如从前了,这才跪了这么一会儿就腰酸背痛。”
秋意浓也没走,现在正陪在旁边听到庆王妃这话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话语中带着浓浓自嘲。
“庆王婶又哪里算老,我看您矫健依旧,反倒是我们这些年轻人远远比不上您,我现在感觉这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就是个喜爱享受的,这些年又一直养尊处优,这身体根本说不上强健。
庆王妃也笑了,“你倒是过分自谦了。”
沈书仪着人给她们二人都上了茶,“您二位快喝茶,一会子让丫头给你们按按。”
庆王妃端起茶杯没喝,补了句,“是该按按,不然明日怕是坚持不住。
天光暗色,明月渐上枝头。
袅袅禅音伴人入眠。
“昨儿睡得可还好?”
庆王妃看沈书仪迈步走近,问了一句。
沈书仪轻点下颌,“还行。”
庆王妃:“我昨儿也睡得还好,看来这万佛寺是来对了。”
“那就多待两日。”沈书仪倒觉得是昨儿太累了,一躺着就入眠了。
参佛半晌后,庆王妃看着走在一起的四皇子妃和沈书仪,“今日春光正浓,你们二人各自玩耍去吧,我这就不用你们陪着了。”
沈书仪看了一眼外面不算浓烈的春光,也点点头。
“是,那母妃多休息一会儿。”
两人走出厢房,秋意浓看着树上冒出的绿叶,“终究是春,这生机勃勃的感觉就让人舒畅。”
沈书仪点头,“万般绿叶涌枝头,问人何处不遇春。”
“走吧,我记得后山风景不错,这会子正好去见见这大好春日。”
秋意浓点头,“这段日子也是愁过头了,好久没有这么舒心过了。”
“这金国狼子野心,居然在除夕那么好的时日突袭边境,真真是可恶。”
说到此秋意浓脸上显出浓浓的厌恶,“金国人真是万般可恶。”
她又想到了那个现在令她想起来就觉得恶心的耶律远,当初利用够了就把她抛之脑后,这需要了又想来利用,还冠之于感情之名。
这凭白的侮辱谁呢。
偏偏这也就罢了,还让她和夫君在父皇那里吃了个大挂落,哪怕父皇知道与自己无关,但这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的。
“当初我真是瞎了眼。”
她狠起来连自己都骂,沈书仪哭笑不得,赶紧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了下她。
“骂别人也就罢了,何必骂自己呢。”
看着她揶揄中带着宽慰的笑模样,秋意浓傲娇的哼了一声,“行吧,那就听你的。”
沈书仪一时无言,只不过脸上的笑容却不曾消减。
两人带着丫鬟仆妇走到后山,这里风景依旧,甚至因为春日的到来显得更加秀丽清新。
一颗足足有两人合抱的大树上挂满了红布,承受着众生愿望。
秋意浓赶紧招呼了一旁的小沙弥,拿来了两块红布和笔墨。
她转头地了一块给沈书仪,“来都来了,写一写吧。”
沈书仪没有推辞,自是写了,“愿家人安康,一世顺遂,也愿北境战事大获全胜。”
秋意浓凑了过来看了两眼,“啧啧”两声,“你这也太广泛了。”又把自己的递了过来。
“愿金国战败,夫君安康。”
看完了红布上的字,沈书仪好笑的撇了秋意浓一眼,“你这又比我细到那去?”
秋意浓抬头看了高高的树木,面带笑容的环视了上面挂着的红布,“比你细一点,至少我精确到人。”
沈书仪摇摇头,转头看向旁边的小沙弥。“小师傅,可否搬架梯子来?”
“女施主请稍等。”小沙弥回完话就跑去了旁边的房屋,不一会儿就和另外一个小沙弥搬来了一架梯子。
百合看了一点这棵高大的树木,又看了一眼那一架高高梯子,“世子妃,还是奴婢上去吧。”
沈书仪看着已经率先上了梯子的秋意浓还是挥退了百合,“我自己上吧,这样虔诚一些。”
这点高度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小心一些就好了。
秋意浓把红布挂在枝头上,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遍自己写的心愿,又看了一眼红布,才慢慢的下了梯子。
“小心一些,确实有点高。”她嘱咐着马上就要上梯子的沈书仪。
“知道了。”
小沙弥走上来,把梯子换了一个方向,“女施主,这边有空隙。”
沈书仪这才轻巧的爬上梯子,选了一个枝头把红布挂了上去,她伸手摸了一下这块红布,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旁边枝头上那一块红布。
那红布上有自己的名字。
她低头看了一眼下面众人,才伸手抚过那块红布,“愿我妻沈书仪永远康健和乐,世世明媚。”
沈书仪手一顿,在自己名字上摩挲了一下,又顺势看向了那枝头头上的另外一块红布。
“愿我儿明宣一世平顺,永浴爱意。”
原是宋恒越写的啊。
“好了吗?”
听着秋意浓的声音,沈书仪赶紧回了句,“好了,马上就下来。”
话音落下她就慢慢地爬下梯子。
百合赶紧上前扶住沈书仪,给她拍了拍身上落下的树叶。
秋意浓好奇地看了一眼上面,“你怎么待了这么久?”
沈书仪露出绚丽的笑,“看到了我心中所愿的愿。”
她确实想自己和明宣一世安康,永远安乐。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谢过旁边的小沙弥,又往不远处的箱子里面放了一张银票。
“走吧,意浓。”
秋意浓点头,也往箱子里面放上一张银票。
“希望我所愿所想皆成真。”
沈书仪点头,“会的,满天神佛皆在,祂们会看到你的愿望的。”
充满真诚的人总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从万佛寺回到庆王府,庆王妃状态终于好了一些,不再日日忧愁。
北境的风雪开始渐缓,像是延迟了许久的春终于快来到。
“世子,快喝口水吧。”
风雷看着宋恒越龟裂的嘴唇,有些心疼的赶紧取出刚刚化好的雪水。
喝完水后,宋恒越脸色突然一变,“有人来了,走……”
云望表哥那边还等着支援,他不能在此刻迎战。
一行人马快速奔驰而去。
北境的月色总是孤寂不已,可今日月色下却喧嚣不已,短兵相接的声音,呼喊声,大喝声,响彻整个草原。
宋恒越终于找到云望,看着下面多了几倍的敌人,一马当先的冲了下去。
“杀杀杀。”
“有援军到了……”
“快。”
刀剑划破甲胄,鲜血沁透了初初见绿的草原。
“世子,后退一点。”
云电看着杀疯了也一直向前的世子,心中着急不已,可自己身旁也围满了敌人。
天光渐亮,宋恒越身上的甲胄昏暗血腥,他倚着手上的剑半蹲在地上,溅满了血色的脸环视一周,如同鹰一般的眼终于疲惫的闭上。
“杀完了。”
风雷高兴欢叫过后立马跑到宋恒越身边,“世子,咱们赢了。”这场战斗他们以少胜多赢了。
太好了。
“那就好……”宋恒越疲惫的声音传来,随后倒在地上,风雷大惊,可感知到世子还有呼吸才稍微放心。
云电也跑了上来,两人宋恒越架了起来。
北境的春风还是带着寒意,宋恒越听着耳边那些熟悉的声音,却不想睁开眼睛,任由疲惫的眼皮压下所有一切欲望。
“书书……”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若是我死了会不会让你心中好过一点。
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
“元帅,世子这是没有求生欲呀。”
军医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看着旁边担忧非常的几位将军,他也是无法了。
世子伤得重,再加上他根本就不想活,他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不想活呢。
老安国公向他们挥挥手,“出去吧。”
他看着外孙苍白残破的脸,想骂又舍不得骂,“阿恒,你要好好活着呀。”
等所有人都出了大帐。
云电风雷再也忍不住,扑到宋恒越床前,“世子,打起精神呀。”
云电眼泪落下,“世子,您是为了世子妃吗?可是您就算死了也没有办法弥补世子妃。”
“您忘记了吗,您出征前世子妃还说希望您一切平安呢。”
“况且世子妃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小公子能够一世安康吗,您要快快好起来为小公子撑起一片天呀。”
云电和风雷是最了解宋恒越的,他们早早的就知道自家世子有自残的倾向,可万万没想到他在战场上那么拼命,就像是求死一般。
早知如此,在前次世子自残捅了一刀的时候,他们就应该让能够阻止他的人来阻止他。
“世子,若是您不醒来,奴才就告诉世子妃您是有多么的懦弱,多么不能面对。”
风雷也紧跟着云电的话,“当初世子妃看您好就是觉得您骁勇善战,如今您战死沙场又算什么骁勇善战呢。”
“若是您就这么死了,放她们孤儿寡母撑着庆王府,世子妃一定会恨您的。”
宋恒越陷入无边的黑暗中,一道残破的光线把他分成了两半。
一边是春光灿烂里妻儿的笑脸,一边是凌厉寒风中妻儿的哭相。
“世子,你要好好活着呀,我和明宣等你。”
笑意盈盈的书书说着。
“夫君,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孩儿呀,快来陪我们呀。”
悲痛流泪的书书哭喊着。
他的对面好像出现了残忍冷漠的自己,面对两边的景象无动于衷,好像早已死去。
“世子,您若是死了,世子妃会恨您留了烂摊子给她的。”
书书,书书……
我该活着吗,还是早就已经死去。
春日的黄昏斜射在窗沿上,留下金黄灿烂的光,房中轻纱飘着,慢慢的拂过书房内的书案。
沈书仪素手轻轻的拨着算盘,规律又清脆的声音慢慢地响着,还伴随着笔墨从轻柔华贵的纸张上描过的声音。
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安宁又和谐的黄昏春光。
“世子妃……北境来信,世子重伤。”
沈书仪手一顿,笔尖上在平顺缓和的字上落下墨点,她撑着桌案站了起来。
话音低沉,“母妃和明宣那边可知道了?”
“王妃那边已经知晓,小公子今日还在宫中,如今怕是还不得知。”
沈书仪点头,“先等等,先等等再告诉明宣。”
百合赶紧走上前来,沈书仪摇摇头拒绝了她的搀扶,步伐沉稳地走了出去。
正院今日安静不已,丫鬟们静悄悄的,只有庆王妃的那只猫发出喵喵的叫声。
沈书仪走近门口,只听到庆王妃轻柔而悲伤的说了一句,“没有求生欲?”
庆王无奈点头,“说他在战场上奋力拼杀,丝毫不顾自己。”
他揉揉额头着实有些头疼。
庆王妃露出一点哭腔又狠狠地拍了拍桌案。
“他这个时候若是能拿出原来的狠心冷静又怎会如此,不想活着?他难道想留下书仪孤儿寡母?”
“气煞我也……”
“阿烟……,你别担忧,他只是重伤,信中也说了他醒了,只不过短时间内得好好养伤。”
“更何况那也只是军医说的,谁又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呢。”
庆王妃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他醒了我才骂他。”
沈书仪没有再敲门进去,她往后退了两步回头慢慢的走出正院,心中的思绪翻飞。
“醒了吗,那就行。”
宋恒越不能死,明宣需要父亲。
她回到明月居,吩咐谷雨,“你把府中的好药全部找出来,在准备一些东西,让人送到北境去。”
宋恒越重伤自然是没有办法回京都的,更何况战事未完,没有将军先行撤退的说法。
明宣小跑走近,看着娘亲有一点安静又有一点疲惫的模样突然冷静了下来,急促的步子稍微沉稳一些。
“娘,我听说爹重伤了?”
沈书仪轻缓地拉过明宣的手,“是,不过你不用担心,已经醒了,慢慢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