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极为宽阔的粟米田,沉甸甸的米穗金灿灿的,压弯了枝头快要垂进黄土里。沈青站在一片丰收的粟田里,用长叶编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蜻蜓,擎在手里玩着。
她的周身雾气缭绕,把脚下的路遮的看不清楚,沈青觉得自己似乎在等什么人,玩耍过后,眼神迷离的看向远处。
“青儿——”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沈青极目远眺,终于看见田头出现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正在朝她缓缓的招手,像是唤自己速速回家。
沈青心里高兴,撩起裙子,急急的在小路上奔跑,说来奇怪,她感觉这路并不长,可是与那身影总隔着一段距离,怎么都追不上……
午夜子时,安宁客栈的烛火徐徐的燃着。韩子默一直没有离开大堂,他淡然的喝着酒,忽然听得耳边飘过一个魂牵梦萦的叫声,“子默……”
韩子默喉咙一紧,体内酒意翻涌,他支着下巴垂下了头。
一道邪风刮过,堂里的烛火近乎全灭,缕缕青烟上下浮动不知归处。韩子默的身旁,一个白色的影子幽然闪过……
似是被冷风摧袭,躺在床里侧的秋霜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踢到了一直窝在她脚处的“白雪”,白雪爬过来蹭了蹭她的脸。鼻子里痒痒的,秋霜忍不住拂了拂白雪的耳朵,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六师姐怎么不关门呢……”秋霜嘟嘟囔囔的,她挣扎着爬起来,看着床外侧空空荡荡,猛然清醒。
“师父——”
“师父,六师姐不见了!”
沈青跑的气喘吁吁,那个白色身影近在咫尺。她极力的想看清那张脸,可是厚重的浓雾如幕,把一切都遮挡了。
她垂下眼去,手里的假蜻蜓忽然无火自燃。她慌忙的丢了,火种趁势点燃了整片粟米田,干燥的粟米杆噼里啪啦,大火凶猛如兽,卷向了她的裙裾……
沈青觉得浑身被炙烤般痛楚,直直的击中她的灵魂。她瞬间清醒过来,火光从她的瞳孔里消失,眼睛重新变得幽黑,深邃。
她剧烈的喘息了一口,抚了下心口,抬头扫过周遭,她竟身处一片陌生的树林中,周遭漆黑一片,幽幽的月光被枝叶阻挡,只能让她勉强辨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穿着雪白的中衣,头发散乱的披在身上,鞋子都没穿,赤着脚一路跑来,脚下被扎的鲜血淋漓,一片刺痛。
沈青有点害怕,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上的九曲镯,碧游心有感应,恢复了蛇身,那滑腻的触感让她心下稍安。她皱了皱眉,按下心里的怯意,脑子在飞速的思考。
她好像是进入了一个无比逼真的魇梦,这个梦似有某种指引,一步步引她来此。可是师父紫月青主皆在,她是如何这般堂而皇之的一个人离开客栈?而且睡前她不是喝醉了吗?这次倒清醒的这么快?
来不及想那些,沈青抬起头,勉力的辨认方向。但是身处异乡,天上能引路的北极星被一片阴云遮挡。不辨方位,周遭只有无尽的树影。树上几只夜鹄特别应景的“咕咕”几声,把沈青浑身的汗毛都唤醒了。
沈青恐惧,却不想原地等待,裹紧了单薄的衣服,凭着感觉往“来路”返回。约莫走了两刻,她的眼睛里竟然落进了一点灯光。
沈青心中惊喜,知晓山中常有猎户农户,若能寻处人家,打听一下去向最好不过。打定主意,她长舒了口气,忍着脚上的疼,一步步的往那灯光处走去。
可是行了许久,意识里想象的农家小院并未出现,那抹亮光遥遥在望,倒像悬在她目光所及的空中。而此时,光线突然大盛,令沈青忍不住遮了遮眼睛。再挪开手掌,她看见光线投射,聚焦之处,竟坐着两个佝偻的人。
那两人着衣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此刻他们正面对面盯着中间一个方盘,盘上泛着幽光,有线有子,定睛一瞧,他们竟是在下棋。
此处荒山野岭,前面是悬崖峭壁,沈青的脑子里瞬间想起了,安宁客栈掌柜嘴里提到的“食梦鬼”“烂柯鬼”。
沈青舔了舔干到皲裂的嘴唇,明明心跳如鼓,但她还是狠狠的掐着虎口,屏息凝气,脚下轻挪,悄然转身。
“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幽幽的飘了过来。
沈青身形一滞,不明就里的回头望去。那个身穿黑衣的人此时慢吞吞的转过来头,头顶硕大兜帽,兜帽里面涌动着一团黑气,哪里有人脸!
沈青头皮一阵发麻,再顾不上其他,扭头便跑。可她的背后,一枚黑色的棋子闪电一样飞了过来,悬在了她的头顶,顿时她的身体一僵,再也动弹不得。
那个锐利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别跑啊,我们……等你很久了……”
沈青感觉整个人在被拼命的撕扯,头痛欲裂,可任凭她虎口掐破,清明还是越来越淡。最终她两眼一黑,失了意识。
沈青的躯体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悬在她头顶的那枚棋子,剧烈的晃动过后忽然停滞,掉落在她身侧。而那黑衣老头的手里,顿时多了一枚泛着紫红色的“棋子”。
“竟是个有如此强烈执念的元魂……”
安宁客栈内,灯火点起,所有人被唤醒,手足无措的站在堂内。那掌柜诧异的看着韩子默,“不是说……诸位法力无边嘛……”
韩子默顾不上这番怀疑,他皱着眉头细想,刚刚他明明一直坐在这里,一个声音便碾碎了他所有的清明。心有所思,执念化梦。不是他的功力低,而是他没有逃过自己的执念。
韩子默看着另外三个徒弟,拼命镇定下来,“都不要再睡不要落单,我传信紫月青主。江儿咱们去附近寻寻……”
沈青心脏剧烈的一扑腾,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丢进了一个幽黑如穴的地方。她伏在一个偌大的黑石台上,周围黑雾涌动,明明不着边际,又好似处处有垣壁。
沈青觉得身体很怪异,她伸手看去,才发现自己通体发光,轻的如同一片云,一缕烟。
这难道是,自己的元魂?
元魂离体,难道我已经?
沈青心里一颤,可随即,她在自己的手腕处感受到了缓缓滑动的碧游。灵兽无独魂,只与主人的元魂缚在一起。若主人身死,自然无法感知到兽念。所以她是被暂时抽取了元魂,可元魂离体太久,也是一死。
沈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便身处异境,也要先试试自救。
她扫过这个巨型的台子,那台面仿若一块坚硬的玉刚石,乌黑发亮。上面纵横交错着一条条笔直的金色线条,而那线与线交汇处,分布着一些硕大的黑白圆子。
沈青一皱眉,这……像是一个棋盘!她顿时想起在外面见到的那两个诡异的“人”,好像就是在下棋。所以说,这方天地是他们的棋盘,一个布下的棋境。
正当她内心忐忑的时候,一个空洞诡异的细锐声音响起,便是外面那个黑袍老鬼。
“此局名‘烂柯’,我黑沧、白溟二仙,以棋入道,可铸梦境,可幻心魔。人生而为恶,心有贪、嗔、痴念,执念不悔,便生心魔。黑白两面,当如人心……烂柯若浮生一梦,从头来过……”
沈青听见黑沧白溟二仙的时候,皱了皱眉。
棋魅,不正是这二人。相传二人皆为棋痴,以棋入道,原本一南一北各领风骚,但是一山岂能容二虎,许多年前二人约棋相斗,在棋盘山上“厮杀”三百局,胜负各半,谁也不能占得一丝上风。
此后二人便不再执着于胜负,引为伯牙子期之交,醉力研心,合着了一本绝唱《无双棋谱》。听闻里面不仅记录了世上所有的残局死局之棋,还暗含棋心,以棋修行,以棋纵横,一时成为天下江湖人和朝野的纵横家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沧溟二人也由此成为怀谷榜“云踪”之一,棋魅。
批语云,“黑白纵横心丘壑,博弈虚实影从容。玄妙一盘,指点云山。对棋一坐,浮生尽散。”
沈青看过那些硕大的棋子,流光闪烁,仿若镜面,可里面竟然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脸,皆是眼睛紧闭,无神无识。
一代宗师,道风仙骨,茂松翠柏一样的人物,竟会堕为夺魄摄魂的邪魔。
“沧溟二老原为八云踪之一,天下敬仰,为何会堕入魔道?”沈青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空荡荡的幻境说道。
“呵……”空洞处响起了一阵回声,略带了些诧异,“有点意思,看你小小年纪,竟然识得我沧溟二仙……”
“晚辈曾了解过二老的过往,以棋入道,棋术超绝。二老的品性也如这黑白之子,爱憎分明……”沈青眼下无法,只能先想着拖延。她一只手暗暗的旋着镯子,四处打量着,这个结界有无破绽。
“哈哈……爱憎分明……”对于这番恭维,那人的声音透出了一丝嘲讽式的苍凉,“我们曾待世道仁善,可是世人皆负我。他们欺我穷困,杀我妻儿……只是想抢夺我们身上的无双棋谱,既然世上非黑即白,那我们宁愿逆了这天,永坠黑夜。”
“只差四十一颗,‘烂柯’将成,再无人敢凌越我们。小丫头,今天算你运气不好……寻了半日,只有你的执念最深……梦里贪欢,不肯将醒。我们送你一程,去跟亲人团聚,并不是坏事……”
沈青听着这些话略有失神,最阴暗的心,曾经也向往最炙热的光明。
可世道所负,何止他们?若人人以恶偿恶,那这世间不是人间,是地狱。
她也曾心灰意冷,也曾深陷仇恨,可那些邪念终究在师门的宠爱和温暖里渐行渐远。无论她内心多么不甘,从未因仇恨而迷失。命里的救赎,是温情化水,是坚守如山。
“你说得不对!我有执念,是时时提醒我,不能忘却。我想雪恨,可不会仇恨无辜之人。善恶自是分明,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善恶并存。这世上,依然有我最为珍惜的感情,我不愿死!”
“哈哈……天真啊……终究是被那狗屁正道蛊惑了心智……你不愿死,今日破例,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以棋道赢我此局,元神奉还,若输,以你元神做我棋灵……嘿嘿……我是不是很公平?”
“你们堪称棋道之最,要我如何赢你们?两个老头一把年纪了,欺负我一个小丫头,简直不知羞耻!”
“再多废话,就不必下了,直接祭棋吧!”
“……”
沈青暗暗叫苦,这俩人竟没剩了什么善心,又捧又杀的话丝毫不起作用。她虽接触过棋道,看过棋谱,师父也有心教授,可她的心思渐重,对于这种平心静气方可悟的儒雅之术,委实谈不上精通。
何况对方还是棋道之祖!
沈青还陷在焦急之时,脚下的大棋盘忽然“轰轰隆隆”开始震动,元魂过轻,她整个魂魄被震的上下飘动。
随即,一个巨大的黑色棋子砸在她脚下,发出一声迸裂的巨响,棋子周遭围绕团团黑气,棋子里面,本无知觉的人脸突然睁开了眼睛,裹着浓烈的怨念,发出呜咽的哀怨,挤向那逼仄如囚笼的棋子边缘。
沈青不忍,挪开视线,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暗暗用微弱的灵力探过,这个结界太过高深,以她的能力不可能破掉。只能暂且听他们的,伺机而动。
随着棋子震动的力道,沈青一个弱柳扶风悬在了半空。这是一个难解残局,她普通对弈尚可,这种局非得十几年的技艺方可。沈青粗略一扫,心里暗里骂了一句。
环顾整个棋盘,黑棋进攻之势十分明显,棋盘四角已经占据三角,边界虽各半,但是白棋分明已被黑棋死死缠住,气路颓颓,基本是个败局。
“入界宜缓,不可贪求。”沈青心里默念,她仔细的扫到棋盘西北角的时候,看出了点端倪。
黑子攻势过于凌厉,在对白子围追堵截的时候,出现了小小的疏漏,白子从边界上找到了点气,延伸出来,倒也可以拼出一线生机。
沈青看准,二指并拢,往那边的落子处一指,身后立马有一枚硕大的白棋飞过来,稳稳的落下去。
白子落地,黑子不改初衷,一贯纠缠过来,在稍稍劈开的生路上围堵厮杀。
几个棋子落下,分明没什么缓解。沈青静静的思考片刻,她的意图过于明显,所谓棋者,兵也。兵者,诡道。她这么愣头愣脑的模样,注定得困死在这里。
沈青脑子一转,反而有了主意。执子博弈,无外乎虚虚实实。对方战局强势,还是棋道顶尖的棋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
打定主意,沈青下子的速度突然变得快了很多,两头四方齐下,看起来像是不经思考,胡乱摆弄一通。
棋子渐多,沈青忙乱中扫过里面关着的人脸,看起来都像普通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这么多棋子,得是多少条人命。她身在其中,觉得像是被一群死魂围在里面,压抑得很。
因为她落子的速度加快,很多棋灵被惊醒,呜呜咽咽的声音,如阴风鬼号。浓稠的怨气夹着血腥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白子落得很快很密,又恰到好处的避开黑子的壁垒。沈青下子看似想突围,又感觉像在找死,别人下棋是满盘筹谋,她下棋倒像是在小孩子盖房子。圈块“地”,砌个“墙”,能吃几个子算几个子,吃不掉,扭头就跑,只要不憋死便成。
“你究竟会不会下棋?”
过了一会儿,幻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再这般儿戏,就不必下了!”
沈青感觉那老头的忍耐力快到极限了,忙不迭的说道,“前辈棋术高深,总得容我细细思量,我曾经看过几本棋谱,这么高深的局,解法自然不能寻常……”
沈青心里盘算着,与其被他们以术攻讦,倒不如她先入为主,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然而,她又落了几个子之后,棋境里才响起了另外一个老头的声音,很明显,这个老头工于心计,沉稳的很,话少带锋,还有点结巴,“障……眼法。”
沈青一听,脸上随即暗了下来。因为此时她才发现,西北角的黑子早在外围布置,眼下正一步步瓦解她的小“房子”。她还沉浸在步步为营时,那俩人早给她筑了一座“城池”,而眼下那个“城门”马上要关严了!
沈青心里一惊,忙的带着白子“突围”,可为时已晚,一步十斩。当最后一个白子落下,黑子“封城”,里面的“生命”皆被清洗殆尽。
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