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烨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建在山脚下,风景独好,因为靠近京城,还算富庶和祥和。
凤来客栈恰好矗立在半山腰,呈扇形分布,一楼是打尖的大厅,二楼全是奢华的雅间。
两排房间相对,中间一条十分开阔的走廊,面向山谷的一排带两米见方的楼台,取名临风台,面向城央的楼台取名露华台。
繁闹与幽静一前一后,门前烟火气,窗后仙境意。待夜里每个门口窗前点起一盏盏的红灯笼,更生出点古韵诗味来。
沈青挑了间临山的房间,与师父他们对门。
一路困乏,她只想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安置好后,秋霜特别不乐意,说看不见宣烨城的江水和夜景,抱怨了不到一刻,已经睡的人事不省了。
夜凉如水,沈青睡到一半,觉得有些冷。
她起身望了望窗外幽深不见光的山林,心底的点点碎影浮沉不散。
沈青扭头看秋霜睡得香甜,起身披了外衫,提了桌子上一盏小巧的红灯笼,走到了临风台上想透透气。
面前幽谷深深,一阵凉风吹过,让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那小小的灯笼没有多亮的光线,她一扭头时,看见隔壁的风台上,一男一女正说着什么。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出现,女子扭身退进了房间,速度快的根本看不清样子。
沈青看那男子颀长如墨的身影,知道是那浪荡公子。
大半夜私会家人,还说自己是什么正经人。她内心鄙弃了一番,摒弃敛息,收回目光想速速离开。
夜楚云此刻突然转过身来,待看清沈青时,凝肃的脸顷刻柔和,视线挪也挪不开。
沈青淡绿色的外衫虚虚的拢在外面,散落的长发垂到腰际以下,微风撩动了她的发丝,泼墨一般,恣意又柔顺。她漆黑的眼睛望过来,清澈如水。
这一对视,高山明月,夜色红烛,那人罗翠薄衫,千丝似墨,不施粉黛,不饰一物,恰如空谷幽兰,纯净的唯恐沾染一丝世间浊气。
饶是青墨如画,一缕青颜画入心,心水骤起。从此众色黯然,再无涟漪。
情思如丝,本缠缠绕绕,此时豁然分明。
夜楚云自不在乎是不是见色起意,彼时的心痒到如今的心跳,一点一滴,走了心,让他情不自禁的想靠近。
沈青看夜楚云发愣,没懂他在想什么,即便他解释不是淫贼,可防范之心还在。
她换了一副脸孔,假若瑟缩胆怯,“我无意打扰,我只是起来……关窗。”
随即,她脚步飞快,逃也似的往房间里去。
“哎,你……”看着沈青要走,夜楚云一下子回过神来。
他岂是那种轻易罢休的人,一时情急,摸到袖子里一颗南珠,用力一掷,那珠子便飞过去直接敲中了沈青的穴道,沈青手快要碰上门框,瞬间僵在那里。
“你……你……”
“啪”又一颗南珠敲了她的哑穴,敲完了还蹦蹦跳跳的滚到了风台边上又掉到了山下。
沈青脑海里闪过一串又一串粗话,真是够倒霉,又与他住这么近,半夜关个窗也能碰见这尊煞神。
这下该如何?沈青看着睡得如死猪一般的秋霜,急出火来。
夜楚云脚下一借力,一个起落便到了沈青的临风台上。望着她的窘境和焦急的眼神,他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沈青长衫背对,穿的单薄,瘦弱无骨。
他上下打量一番,收敛了目光,随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裹在了她身上。
顿时,温暖和幽香包拢了沈青,令她的惶恐化作疑惑,焦躁被慢慢抚平。
临风台上有茶桌,有屏风,难得的雅致。夜楚云以前多有放肆,此时却突然在意起来。
他转过屏风,坐在了后面。恰好还有栏杆,他怡然自得的把脚翘了上去。
一扭头,恰好沈青的身形在屏风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我是地狱阎罗吗,每次见我都要躲?”
夜楚云摸过茶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痛苦的皱了皱眉,“这什么茶,这么难喝?”
“……”沈青翻了个白眼。
“刚才只是手下来禀报些事情,又把我想做龌龊淫贼了吧……”
夜楚云手里把玩着茶杯,话里几多戏谑,可面上凝肃,心思沉重。他也不知要跟沈青说些什么,单纯只是想多独处一刻。
“什么好人深夜议事?真是欲盖弥彰。”沈青心里腹诽。
“白天人多眼杂,监视的人太多。”夜楚云好似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一阵静默。深谷里风声穿林过枝,传来一浪又一浪的唰唰声。夜楚云忽觉心下安宁,竟不知是因为静谧深谷还是眼前人。
“我解了你哑穴,我们……你……就跟我聊聊天……可以吗?”
夜楚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口气极软,一改从前的轻浮张狂。这种反差竟让沈青想不到拒绝。
她惶惑又镇定,毕竟,好女不吃眼前亏。
“若你敢叫,我先把你师妹扔下这山谷!”
可是夜楚云不觉得眼前这鬼心眼极多的小丫头会乖乖就范,毕竟有了两次前车之鉴。
夜楚云盯了她一刻,仿佛看透了她惯于审时度势的本性。这才隔着屏风,甩过一道劲力,沈青被封着的喉头瞬间松解,发出了一声轻咳。
就这功法,师父竟说他修为平平?
沈青耳朵微动,听着身后的人一直没动,稍稍放心,眼下困境未解,她便大着胆子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说……真名字。”
“我……叫,夜楚云。”
世人皆知莫邪宫夜回天,可是因为幼年孱弱,被父亲视作耻辱。崖上跳下,他的人连同名字,好像已经死在了那一夜。他不想告诉沈青真名,可是他又不想隐瞒她。
果然,沈青不知道这个名字,无谓的说道,“夜……楚……云,名字还蛮好听的。”
夜楚云会心一笑,全当她的褒奖。身份自有暴露的那一天,可就眼下光景,他觉得很自在。
“你为什么被人监视?是又骗了哪家姑娘?还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沈青翻了个白眼,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想让他不戏弄自己,比登天还难。
“坏事……”夜楚云饶有兴趣的咂摸,“确实没少干。姑娘嘛,眼下只想骗你……”
沈青皱了皱眉,他竟毫不避讳,说来说去,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着沈青没了声音,夜楚云好似已经看见她内心里勾画的恶人形象。
看着桌上还有茶点,他便捏了个最小最轻的瓜子,准确的弹到了沈青的后脑勺,“再给我冒然定罪,我先解决了你。”
沈青心里一抖,忙收回想象,闭紧了嘴。
“监视我的人,是我爹。”夜楚云苦笑了一下,随意说道。
“你爹?你爹为什么要监视你?要捉你回去娶妻还是继承万贯家产?”沈青想起看过的话本和戏曲,调笑道。
“因为……有仇。”
夜楚云觉得那么单纯的姑娘,活在那么单纯的世界里真好。
“有仇?”沈青不解,可听他的口气不似玩笑。
“杀母之仇。”
一字一字,夜楚云觉得心里最深的地方一直有一个角落,不可对人言,不敢去回忆。
沈青晃了下神,心里一惊。
夜楚云低下了头,对这鬼使神差的四个字一阵心悸。
他不懂自己最阴暗的秘密为什么会这般说出来,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着白,里面的茶叶破碎的不成样子。
他的心里生出了久违的恐惧,好像能隐藏自己的面具被揭破。
“为什么?”
沈青的口气突然柔婉,令夜楚云心里一颤,咽下喉中苦涩,她竟愿意听?
“前程有碍,我跟我娘,都是他的拖累……”夜楚云说的简单,可是心里脑里波涛汹涌般起伏不定。他自认为镇定,可沈青准确的捕捉到了他语气的战栗。
“十五岁那年,因为我,他们起了争执。他……他杀了我娘……”夜楚云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扣着茶杯的手指已经颤抖,
“杀母之仇,一日……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