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城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客栈内,最角落的房间一连两日房门紧闭。
房间内,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男人,几个医者都来看过,皆是说“药石罔顾”,被血魇随手杀掉了。
“方天逸,你究竟用了什么邪术?”血魇双目皆红,恨恨问道。
方天逸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头顶上的床幔,冷笑一声,“不用再枉费功夫了,我活不长了。”
血魇已经除掉了身上的罩衣和脸上的面具,从一侧望去生的很清秀,长眉微弯,眼睛细长,略显凌厉。
而从另一侧再看,一片狰狞的灼痕如千足蜈蚣爬满了她半张脸,一直延伸到脖子往下。
以前她从未在人面前脱下过面具,而今看着宛若暮年的方天逸,她只觉得心灰意冷。若她知晓方天逸此番,那时武器抵在羽青脖子时,她不该心软。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倒宁愿死在当年的大火里。”方天逸平静的说道,始终不肯看她一眼。
“凭什么?我们凭什么要为她去死?”血魇皱起眉头,回过头来厉声喊道。
方天逸狠狠的捶了一下床板,“守护羽家,是我们几代人的使命!我不像你,为了活命,自甘效忠仇敌……你忘了,是他,杀了我们的亲人!”
血魇讥讽道,“我当然记得。可是我更记得那场火,记得我们的爹娘死的有多惨!若族长肯交出素心诀,有力护下村落,不至于我们所有人陪葬!”
“素心诀事关苍生,岂能落入鬼宗之手!”
“呵,什么事关苍生……我没有那般的胸襟,我只知道,为了护一件死物,我们所有的至亲都死了……那天,是新年……”
方天逸无力辩驳,回忆起最后那顿年夜饭。
娘亲做了新衣服,在他兜里塞了好大一个红封,“我儿已到了束发之年,明日便可以出谷,还可让族长教授医术。娘还知道,你对青儿的心思……”
方天逸怀揣了银钱,夜半高兴的睡不着,坐在高高的院头畅想。
直到他听到一阵巨大的脚步声,他惊骇的站起身来,便看见守护青峪近百年的迷障消散,一群诡异的黑衣人执着兵器陈满了谷口……
方天逸痛苦的按了按额头,“可青儿是无辜的啊,你既然一直是清醒的,怎么能……伤害她?”
“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不是亲兄妹,但也说过永远在一起的誓言。昕瑶,为什么?”
叶昕瑶抬手抹掉了一点酸涩,冷笑道,“是啊,为什么?永远在一起,呵……你们的誓言里有我吗?你曾认认真真的看过我一眼吗?”
那夜幕星空下,男孩的眼睛永远只看向一边。
两个女孩儿哭了,男孩永远只哄其中一个。
那个女孩腿摔伤了,男孩背着她,却没发现另一个女孩的额头也流着血。
那些黯淡的,卑微的,羡慕的仰望,在两个人的亲密中被遗忘,被踩踏,被糟践。
她自小父亲早亡,母亲目不识丁,对她严格动辄打骂。
她羡慕羽青有那样温柔又医术超绝的娘,羡慕她有人教习,羡慕她有全村人的宠爱,更羡慕她的身旁有个不离不弃的方天逸。
“昕瑶,我们从未……”
叶昕瑶冷笑的看着他,方天逸看着她半张脸上明晃晃的疤痕忽然止了声。
他不能否认,他对羽青特别的心思。他更不能否认,叶昕瑶的痛楚与羽家有关。
原来是这样自小暗生的嫉恨让他们的情意面目全非。
叶昕瑶看着方天逸目不转睛,惊慌的用手掩住了那半张丑陋的脸,拧过了头去。
“几代人,只因为是寂云山庄的弟子或者奴仆,只会愚忠,至死不改。可羽家呢,她们手握拯救苍生,逆天改命的秘密,却让我们这些无知的人为她们殉葬!凭什么?
你们大义凛然的赴死,你们存天地,行正道!我不行,我害怕。
我只记得火中烧焦的人肉味,母亲呼天抢地的哀嚎声,火燎在皮肤上的疼,无边无际的绝望……
我从来没那么渴求过生,我跪在那里等死,等悬在头顶上的刀随时砍下来,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像杂草,像猪狗……”
叶昕瑶越说越激动,头深深低了下去,肩头耸动。
“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要让着她,临了,我还要为她去死吗?那时的我,只有十二岁呀……”
“可是,青儿也是被迫害的,她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看待的……”
“不!我不稀罕她的施舍,她自幼娇宠,岂不知是因为我的怯懦和顺从,满足她的虚荣心?从小到大,我何曾跟她说过一个‘不’字……”
“昕瑶,你怎么能这么偏激?青儿不过大你半年,幼年陪伴,何来那些心思?”
“呵,你也看到了,她从青峪逃离,还能安身立命衣食无忧,如今更是攀上了紫月门,没有手段心机,她怎么能让如此多的人替她卖命?”
“不是!那是因为她的善良……”
“不重要!我只知道她夺走了我的一切。比起孤枭,我更恨姑姑和羽家!”
提到“姑姑”,叶昕瑶忽然转过头,面带阴暗。
“难道你不记得,你如何变成了血煞?我们是不是该感谢姑姑,感谢她的忘忧蛊……”
方天逸愤恨的神情猛然变得无力。那时的回忆太过破碎,大火弥漫中,他似乎瞧见是姑姑抚着他的额头,手上擎着一只如火苗般的蛊虫,颤颤的说道,
“天逸,忘了这一切,姑姑带你走。”
此后的一切,便是灰暗的无望的,方天逸的眼角垂下一行泪,笑的凄惨。
“我心力坚毅,只是假装中了姑姑的忘忧蛊。我要清醒的活着,把她们加诸我的痛苦一件件还回去!”
“叶昕瑶!”
方天逸木然的看着她,仿佛从来都没认识过,这真的是从前跟在他们后面唯唯诺诺的的小尾巴吗?
“哼,”叶昕瑶冷哼一声,“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些年,你才是宗主最得意的作品,你手上沾过的血,洗的干净吗?还有姑姑,你从来不好奇,为什么她也在鬼宗,与宗主关系斐然,青峪的古阵迷障因何一夜消失……”
方天逸瞪着凸出的眼睛,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都被磋磨掉了,露出了血淋淋的肉。
“不可能,不可能。姑姑仁善,待我们如亲生,对青儿更是疼爱……”
“是,谭秋姑姑与羽族长亲厚,可是她来自何处?她的蛊术巫术……”
“别说了!”方天逸攥着拳头,把头扭向了床内。
他如何能不疑?那本蛊书之上全是看不懂的西幽文,里面记载的皆是不可外传的巫蛊秘术。
他问过姑姑多少次身世,她避而不谈,任由两个人手沾鲜血,丹心生魔。
而那个院子,宗主去过多少次,在鬼宗是多么怪异的存在。
他不敢想,不敢承认。
“呵……事到如今,我们谁都回不了头。只有拿到素心诀或者杀了羽青,我们还能有一线生机。巧得很,紫月寒带她去了景泰门……”
方天逸内心一惊,急急的扭过头来,想起宗主令她联络的人,顿时明白了。
“叶昕瑶,醒醒吧,以身饲虎,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究竟还要伤她到什么地步?”
“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把你的心还回来!我绝不会让你死!”
叶昕瑶执拗的摇着头,伸手封了他几处大穴,方天逸再难动弹,也说不出话。
他心里默默想过,那个秘术以命换命,逆天而为。魂源回不来,他也活不久了。
叶昕瑶重新把黑袍和面具带上,拍了几下手,两个人影闪进来,扶起了方天逸,一起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