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溯门的日子真是安稳,没有走马喧嚣,也没有繁文缛节。
紫月寒难得的放下了自律,偶尔偷偷懒。眼里无光,不辨昼夜,有时睡个日上三竿也没人前来问询。
这上原山似乎有什么魔力,能让人忘掉这江湖纷乱,每日站在院子里的梧桐下感受着鸟语花香,听着朴实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心境别提有多清明。
可能这就是,人间烟火气吧。
门内的十几个孩子,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只知道紫月青主身份尊贵他们不敢造次。但是看着紫月青主时不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毫无架子,他们胆子也大起来。
这日,他们偷偷的趴在云舒院的院门前,想看看天下第一修为的人是吃的什么珍馐喝的什么玉露,练的什么神功。
门里最小的弟子小壳儿才六岁,正是贪玩浑不怕的年纪。在几个师兄的怂恿下,他昂着头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推开门走进了云舒院。
紫月寒一身云缎,负手而立,正站在一棵梧桐下听着风声。
小壳儿从侧面看了一眼紫月寒英俊无双的侧脸,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紫月……青主。”
紫月寒回过头来,略低了头,似乎能看见小壳儿一样,温和的笑了笑,说:
“你是十几呀?多大了?”
“我是十六!我今年……嗯……虚岁七岁了!”小壳儿自豪的说道,好像七岁已经算是个小男子汉了。
“找我何事?”
小壳儿低头挠了挠头皮,想了想师兄们教他的话,抬头认真的问道:
“天下第一,是什么境界呀?”
“我是极乐境,虚名而已。”
“极乐……”小壳儿低头默念了一遍,随后抬起头,睁大溜圆的眼睛,惊讶道:“那岂不是再过两层,你就成仙了!”
紫月寒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小壳儿的小脑瓜。
“哪儿有人真能成仙,生老病死,谁能逃得掉?你看,我不就生病了吗?”
小壳儿分明是听不懂,看紫月寒虽然蒙着眼睛,但是行动自如,好奇的问道:
“你的眼睛怎么了?”
“受伤了,看不见了。”
“天下第一,也会受伤吗?”
“天下第一也会被人暗算啊。”
“那暗算你的坏蛋肯定是黑心肝,等我长大了,我去替你报仇,狠狠的踹他屁股!”
紫月寒乐不可支,一改往日神态,弯下腰,把小壳儿抱了起来。小壳儿身上软软的,肉乎乎的。
小壳儿早忘了什么身份有别,一伸手扯掉了紫月寒蒙着眼睛的白纱。白纱之下,剑眉高耸,一双眼睛修长深邃,古波不惊,虽然无光,依然是令人神驰,连小壳儿都看呆了。
“你……你生的真好看。眼睛更好看。”
紫月寒笑道:“你肯定也好看。”
小壳儿转了转眼珠子,搜肠刮肚的想拉近与这位大人物的距离,便趴在他耳边“咬耳朵”,
“青主,以后……你是不是要娶我六师姐呀?”
“为什么这么问?”紫月寒分明低估了小壳儿的胆量,带着些笑意问道。
门口的几个“猴儿”激动的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想听又不敢听。
“我师兄师姐们都说,你跟我六师姐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你还偷偷喊她乳名,你肯定……喜欢她!”
小壳儿对于“喜欢”不太理解,歪着头一板一眼的说道。
“十六比我有慧根,前途不可量。”紫月寒忍俊不禁,点了点他的头说,“那你希望我娶你六师姐吗?”
“我不想!”小壳儿圆圆的脸忽然严肃起来,“我六师姐变得那么漂亮,又会看病,对我还好,等我长大了,我要娶她做我媳妇儿!”
“可是如果我娶了你六师姐,她还能继续对你好,我也会对你好,看在我天下第一的份上,你能不能让让我?”
小壳儿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问道:“那你以后能不能罩着我?别让我大师兄打我屁股,别让三师姐罚我写字……”
“嗯……还不能让其他师兄欺负我……”
“嗯……对了,我还想看看你的凤凰,九师兄说那么大一只……特别威风!”小壳儿手脚比划着。
紫月寒听着小壳儿鬼精鬼精唯恐少说一件的筹划,笑容更深,“一言为定!但是……”
紫月寒突然停顿了下,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耳边耳语道,“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你六师姐……”
小壳儿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我想……自己告诉她。”
“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壳儿分明着急了,恨不能立刻马上让紫月寒兑现承诺。
紫月寒垂了垂眼睑,没有焦距的瞳孔跟着转了转,略带失意的说道,
“等我……能看见她的时候。”
远远的,沈青提着一个食盒走来。紫月寒这两日起得晚,没去饭堂,她便托了孙嫂子做了送来。
远来,还是贵客,这挑剔的人明明确确的跟奕欢说,“除了沈青,我不习惯别人的照顾。”
这送饭打杂的事全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流溯门待的舒心,她已经很久没有感知到蛊惑,想着紫月寒身上还有避免接触的灵罩,她的心也宽了许多。
隔着很远沈青便看见了趴在院门口几个撅着的屁股,赶忙疾跑了几步,瞅准了十一那个最皮的,上去狠狠的踹了一脚。
顿时,挤在一处的孩子们失去了平衡,往前一扑,那扇本来就孱弱的木门“哐啷”一声被破开,几个人“哎唷哎唷”的摔了进去,吃了一嘴的土。
十一坐了起来,揉着摔疼的屁股,一回头正看见站在后面的六师姐,赶忙戳了戳几个狼狈的师兄弟,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扁着嘴喊道:
“六师姐!”
那边还在紫月寒怀里的小壳儿,扭头看见了沈青,吓了一跳,生怕六师姐去大师兄三师姐那儿告状。
他“呲溜”一下从紫月寒的身上滑了下来,混进几个师兄弟里,跟着推推搡搡的想逃离现场。
结果没跑几步,他的衣领子就被沈青一把揪住了,他抱着头嗷嗷的喊道:
“师姐,师姐饶命,我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沈青抬起的手没打下去,而是从他的手里抽回了那段雪白的纱缎,松了他的衣领,厉声说道:“壳儿,你若再敢胡闹,我让师兄打烂你的屁股!”
小壳儿一听,腆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不要命的飞跑出去,一会便不见了人影。
沈青的身后突然传出一声低低的笑声,“我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
沈青回头,讪讪的笑笑,说道,“怎么,此时才发现我很凶吗?”
紫月寒蓦的想起那个“撕咬”自己的人,随口嘀咕道,“以前也凶。”
“什么时候?”
紫月寒脑子一转,忙的说道,“上京跟我怄气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你这么大个人物却十分小心眼,记那么久。”沈青翻了他一眼。
紫月寒皱了皱眉,“我突然发现……”
“什么?”
“你现在……不怕我了。”
沈青略一沉思,是啊,她怎么现在都敢这么跟他说话了?明明以前特别怕他。
“以前……为什么怕我?”紫月寒眨了眨无光的眼睛。
沈青看过他一眼,嗫嚅道,“紫香园里,千万海棠被折损,足见你这人冷酷,不懂怜香,不通世故。”
“你多番探寻我的身世,却总旁观不语,令人心生不爽。”
“还有……你用剑的时候,确实杀气极重……”
沈青捡了几样随口说道。
“那现在为何……又不怕我了?”紫月寒很想探寻到底。
沈青幽幽的盯着他没有神采的眸子。
兴许是因为他看不见了?让她感觉他也是个可以依靠别人有血有肉的人。
棠梨轩,广生茶楼,鬼村小院,上原疫病区……他总是在她恐惧的时候出现在她身后。
又或者她也依稀感觉到一份独属于她的关心……
沈青收回目光,脸上略有粉红,慌乱的把食盒里的酒菜一一摆好,随口说道,“以前是敬仰,现在是敬重。”
紫月寒知道她刻意回避,不再追问,想起刚才与壳儿的一番笑语,禁不住心虚。
“你刚才……可听见了什么?”
沈青心不在焉,“听见什么?可是壳儿浑说了?”
紫月寒一听她的口气,便稍稍放下心,心猿意马。
“他们几个被师父宠坏了,无法无天的,你……你别介意。这缎子我会帮你洗干净……”
“不会,我觉得甚好。”
沈青扭头,“你以前不是喜欢静吗?你那院子里就风二管家一个人。”
“那只是习惯,不是……喜欢……”
“没有朋友?师兄弟?”
紫月寒想起那间永远都安安静静冰冰冷冷的密室,两个蒲团再没坐过两个人。他垂下那双黯淡的眸子,摇了摇头。
沈青手里的动作一滞,心尖有点刺痛。她只以为他生就性冷,天才傲物,不喜近人,可却从未想过,高处苦寒,无人相解。应是孤独至极,境界才能一日千里。
“明日……你早些起。去饭堂里一起吃饭吧?”
“我去,会不会令他们不自在?”
“不会。小孩子的世界简单,只要你是个好人。倒是你,别嫌烦就好。”
紫月寒眉心一展,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带你去老松树下看……赏星星……”
“好。”
紫月寒听着她的安排,心里一股子暖流涌遍全身,仿若这是偷来的浮生,若能一直静好,有她作伴,他倒宁愿这样瞎着。
原来示弱,也是一种靠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