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的小院里,郎之涣埋在一堆药草里,闻来闻去,又是捣又是研。
一旁的灶台飘出了些许炊烟,从来没染指过厨房的紫月寒也挽起袖子,听着沈青的指挥,帮她递些食材,一副平静而温馨的画面……
直到沈青被呛咳的从灶下抬起头,一脸的锅灰令紫月寒忍俊不禁。
沈青噘着嘴,把手里的锅铲扔到了锅里,气呼呼的说道,“饭都做不好,我还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咦……可不能乱说……”郎之涣搓着手里的草药,回过头来,笑道,“哪里有这么好看的草包……”
沈青用袖子抹了抹脸,那张脸上便更花了。
郎之涣看了一眼,忙的把药草扔回了架子,蹭了蹭手走了过来,捡起了锅里的铲子,“我们家丫头是享福的命,放心吧,以后紫月门里有的是人伺候和做饭……”
“自然。”紫月寒忙的补充。
沈青自知这两个人凑一块只会调侃自己,干脆跑到一边了。这几日翻看郎之涣那些繁杂的医书药典,她还真找到点感兴趣的东西。
想想大师兄跟三师姐大婚,她还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便想琢磨个滋养补气的方子给三师姐调养。
“说不准,一年之后,流溯门就会多个小娃娃了……”
沈青心里自顾自的想着,眼角不自觉的堆满了笑意。
草庐很是简陋,好在收拾收拾,也有两间小客房。
紫月寒虽然富贵乡里长大,但并不特别挑刺儿,什么环境他都能充分发挥他的雅量,不予置评。
沈青聪明,一旦有了兴趣,便会沉溺其中。现下她看医书能看到深夜,废寝忘食。遇见不明的,她便抱着书去问郎之涣,偶尔写半个方子,直令郎之涣扼腕叹息,
“遗传了这么好的天赋,羽笙却不好好教,真是暴殄天物!”
天色渐晚,沈青埋在书里,认真的默读,
“菟丝之草,下有伏菟之根。性温,味甘。滋补肝肾,固精缩尿……”
“淫羊藿,其性味辛,甘温,走肝肾二经,可以补命门,益精气,强筋骨,补肾,壮阳……
“巴戟天,祛风除湿,补肾助阳,主治不举之症……”
看着看着,沈青不知想起了什么,懵懵懂懂只觉得面红心跳,不敢继续往下看。
紫月寒看着屋内昏暗,听不见她的动静,忍不住进来问道,“怎么还不睡?”
沈青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来。只见紫月寒站在门口,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袍,墨色的头发简简单单的束了,垂在身后,眉眼如画,一脸温柔的看着她。
沈青的目光上下游离,透过那严实的中衣,竟开始想入非非。
她很快回过神,像是做了贼一样心虚,慌慌张张的把书合了塞回了架子上,说了句“这就睡”,一阵风似得跑回了房间。
紫月寒觉得奇怪,眼神扫过沈青急忙中还没完全塞回架子的书,一伸手,书就飞到了他手中。往后翻了翻,不由得笑意翻涌。
沈青回到房间,想起那些术词,脑子里突然闪现了紫月寒那次洗澡的画面,不由得内心一阵狂跳,她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脸,嘴里喃喃道,
“疯了疯了……”
可是入梦之后,沈青潜意识里的画面还是出现了,直到第二天醒来,枕头边上全是口水……
接下来的两日,沈青看向紫月寒的目光闪闪躲躲。紫月寒不明所以,一问她便跑。
他百无聊赖,沉静之时开始琢磨起了紫阳无相的第八层。他从来不是懒怠之人,可依然在极乐之巅徘徊了几年,始终没有悟得法门。
他自小修习凭的多是天资和勤勉,并没有遇多少阻力。可是微元之后,修习速度明显缓慢了下来。
他以前总以为,修行的至高境界应是无欲无求,周身冷清,得而不喜,失亦无忧。但是从他开始关注沈青,他便不自觉的在改变。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他似乎都尝过了。
最关键的是,他如今能感觉到心在跳动,炙热的跳动。加之这段时日,他每次从流溯门的藏书阁出来都感觉身上轻松无比,且不说之前的余毒一扫而空,神府平静无波,五感六识更是一片澄明,竟有了点破境的熟悉感。
这日傍晚,紫月寒坐在桂花树下打坐入定,好像听的一湾水声,潺潺流过。
院子里周遭的物事急退,他似乎回到了千珏山下,周围迷雾缭绕,他有些茫然,想到可能是入定进入了幻境,只好依着之前的记忆往前走着。
再走到第一处温泉时,他又看见了那个妙龄少女沐浴的背影。他正自提气想破了这幻象,那个湿漉漉的背影却突然回过头来。只是一眼,他的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
那少女正是沈青,身上未着寸缕,娇嫩白皙的胴体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长过腰际的头发湿漉漉的缠绕在身上,半遮半掩,下半身浸没在池子里,正含羞带怯的望着他。
之前的紫月寒还未尝感情滋味,这副幻相在他面前不过是过眼云烟,而此时的他却感觉丹田处一阵燥热,面红耳赤,呆呆的看着“沈青”从水里站起来,施施然的走了过来。
“沈青”湿漉漉的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桃花眸子里带了些媚态,丹唇晶晶亮亮微微张开,吐气如兰,靠近了他的唇,让他忍不住想沉沦进去。
紫月寒眼睛有了些迷乱,喘息粗重,而正当他的手几乎要碰触到“沈青”的脸的时候,却被那幻像身上的腥腥的气味唤醒了。
他手上蓄力,一下点中了那“沈青”的印堂穴,只见她扭动了一下,迅速散成一团雾气,在水中化成了一条白鲤,睁着乌黑的眼睛惊恐的看着他。
紫月寒抬起手召出了月落,这鱼如此大胆的靠近,令他有了些怒气,月落带着腾腾的杀意飞出,却在那白鲤面前停了下来。
看着白鲤眼神里的惊恐,紫月寒鲜少的生出了些怜悯,怒气消散。最后只是摆了摆手,任那鱼消失在了一片氤氲的雾沼中。
……
紫月寒再往前走,前面的路开始变得狭窄,天空微凉,这温暖的江南竟然和着刮来的北风飘起了鹅毛大雪。
画面一转,竟转到了十几年前紫月门萧瑟的后殿,一个小小的男孩蜷着身体倚靠在殿门的一角。
他已经近五个月没见到兄长了,连他破了灵智哥哥都没能瞧见,不管身边的侍从怎样劝诫他,他都固执在守在这里,直到那个满身风雪的身影终于出现。
“哥哥——”
年仅十岁的小月寒顿时眼睛里有了光,高兴的跳起来,跑着向哥哥奔过去。
但是紫月离似乎满身疲惫,身上还带着伤。紫月寒接过了哥哥褪下的夹着血冰渣的蓑衣,原本兴冲冲的念头被冲刷殆尽。
紫月离瘦削单薄,被霜雪打透的黑袍子和着伤口上的血粘腻的贴在他的身上。他抱歉的揉了揉紫月寒的头发,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完好无损的油纸包,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银票,还有一块来自西南的紫米甜糕。
当他笑意吟吟的递给紫月寒甜糕的时候,紫月寒却突然举起手把还带着哥哥体温的糕点抽到了地上,哭着喊道:
“我再也不想吃这种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幻境中的小月寒哭着冲进了大雪里,紫月离一片愕然,他以为是紫月寒生气他久不回来。而只有紫月寒自己才知道,他只是心疼哥哥这样一个人撑着,他除了习武什么都不会,他明明那么想帮哥哥分担一些。
紫月寒看着殿里,紫月离捡起了那块甜糕,转过头来,与此时的他对视,最终幽幽的叹了口气,“哥哥最后悔的是,没有悉心陪伴你,再回不到那些坦诚相见无话不谈的日子了……”
紫月寒眼角促然流下了一滴泪,心中郁结的忧虑像是初春融雪,寒霜乍暖,关起来的心门豁然打开。寒冬过去,他猛然忆起了自己最初的名字,紫月翊,飞羽而起,云霄九天。
……
紫月寒心下澄清,感觉自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轻盈。
时空错乱,他在一片浓雾中,看见了年轻秀美的娘亲抱着浑身滚烫的他哭到嗓子沙哑。
他小时候总以为娘亲懦弱,才会在众叔伯长老的逼迫下吞金自杀,毫无责任的把这个担子扔给了两个孩子,此后他与兄长的种种艰辛,都让他对娘的怨愤与日俱增。
但是他再看见娘亲年轻的面容,看着她为两个孩子默默无闻的付出,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偏激。他有多怨,就有多思念。
他思念娘亲温暖的怀抱,思念她的笑,思念她给自己缝的衣裳,蒸好的长寿糕……
“翊儿——”
娘向着他招了招手,紫月寒忍不住走上前去。娘像儿时那样抚了抚他的眉头,笑着说,“你长大了,娘便放心了。”
随后她款款轻移,恋恋不舍的转身,带着满脸的温柔消失在一片雾气里。
一片相思寄于风,辗转飞向云梦中。
……
周边一片寂静,紫月寒的耳朵听到之处都是空鸣回响。
他又看见了他把自己关在密室修炼时的疯狂,伴随着恣意生长的孤独和惶恐。
他不知道除了修炼,他还能做些什么,他总要做一样事情来平息内心里的谦卑。
而这时,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扒在他的窗口上十分担忧的喊着他,
“阿翊,快出来!你别把自己关起来,我们去湖上划船!”
少年的真心其实很无邪,那双眼睛很快驱散了紫月寒内心的不安。他从冥想中回神,开开心心的与他一起出门玩耍。
至少有一个人,不会嫌弃你的冷漠,你的骄傲,你的不近人情。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当丰昊被擒住,门卫说他偷盗紫阳无相时,紫月寒眼里一片惊愕。
他看着丰昊低头跪在大殿前,紧紧的攥着拳头抿着嘴。
只要丰昊解释,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好奇之类的任何一个理由,紫月寒都一定会原谅他!
可是那枯瘦的少年没有否认,丰昊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用凉薄而无谓的眼神看着紫月寒,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本就是为紫阳无相而来,陪伴你三载,都是演戏。如今落在你们手里,我无话可说!”
十五岁的紫月寒内心里一直在咆哮“为什么?为什么?”
但是他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怕他一开口,那些不值钱的眼泪会掉下来。
最好的朋友,原来都是虚情假意!这世间情感究竟有多复杂,让他看不清辩不明。
丰昊被废了修为逐出了紫月门,一瘸一拐的走下了千级台阶。紫月寒亲自动的手,他没有再看丰昊一眼,转身回了静室,独坐在蒲团之上,闭关了三个月。自此,他变得沉默寡言,再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如今在旁观的紫月寒终于跟了上去,他看见丰昊起初还坚定的走着,慢慢的越走越慢,快离开山门的时候他弓着背蹲了下来,双手环着自己的双腿,瘦削的背不停的起伏,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才十四岁,奶音未断,自言自语道,“阿翊……对不起……对不起……白石长老救过……我的命……我只能……帮他去偷……”
紫月寒看着儿时的伙伴,心下一片哀凄,随即就是淡然,释怀,消弭……
丰昊与自己相伴三年,修为不算低,凭他的身手和在门里的地位,想悄无声息的拿走自己的那卷心法轻而易举,而他偏偏被两个修为平平的守卫撞见了……
真真假假,丰昊全的是自己的真情和恩义。紫月寒恼的不过是他的不信任不解释罢了。
此去经年,一片冰心如旧。
……
紫月寒感觉心里的黑暗一缕缕飘散,眼前都是炽盛阳光,那些光刺的他睁不开眼。
待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他已经处于一片虚妄的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什么都看不见,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袭来。
他迟疑的摸到眼睛上,那条白纱还覆在上面。
他突然不知此时何时,究竟此刻是幻觉还是他重现光明之后的种种是幻觉?
他想起自己的对沈青的承诺,可自己瞎了如何保护她?
他究竟是否复明过,是否瞧清楚了自己对她的真心?
他还能否做画上那样的守护神?
悲从中来,幻境中的他肆无忌惮的宣泄着自己的失落和无力。他站在原地,垂下背去,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直到他感觉一只柔软的手,把他从恐惧的泥潭里拉了上来,替他抹掉了眼角的泪,同时一个穿透虚空的温柔声音响起,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做你的眼睛。”
顿时,时空静止,刚才的那些人,那些场景,那些雾气像潮水般急急的退去。
紫月寒感觉三魂六魄层层归位步步升华,他站立的地方变成一片纯白,然后,有了蓝有了绿有了红有了千颜万色……
他紧闭的眼皮下突然透进了光亮,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的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双漆黑如溪的眼睛,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骤夜繁星,幽深庭院,桂花暗香,斯人在旁。
紫月寒感觉识海里焕然一新,灵力重新翻涌,如磅礴巨浪,如飞流倾泻,充盈的力量前所未有。
这是,化境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