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邱境内,一辆马车缓缓的行驶着,旁边跟着五六个打扮很严实的人。习惯使然,他们走走停停,眼神时不时的往周围逡视。
车内躺着的,是面如白纸的谭秋,她的毒又深重了几分,嘴唇已经由紫红变为紫黑,露出的一截手臂和半截脖颈上,青筋暴起,足有筷子粗细。
她十分痛苦的蜷着身体,缩在车厢的角落里。
“军师只说来东邱寻医,谁知道大夫在哪儿?”一个走在后排的又高又瘦的鬼卫小声的说道。
“我看啊,”另一个眼睛眯眯的鬼卫飞快的扫了一眼车内,压低了声音说道,“救不活了。她那毒吓人的狠,咱们听命罢了,是死是活干我们何事。”
“这不好说,这些年宗主只养着这一个女人。时常出入她的院子……”
“就前几日夜间我巡视,好似听见她哭来着,宗主黎明才离开。”
“这么说……嘿嘿……”
“若真是那样,她若死了,宗主会不会?”
那个高高瘦瘦的鬼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那个眯眯眼浑身打了个寒战。他不安的攥了攥满是汗珠的手心,迟疑的说,
“要不,我找人打听打听,附近有什么好大夫?”
说罢,那个眯眯眼左右环顾,看见几个走在路边的妇人,便走上前去问询。
那几个妇人看着这几个人打扮怪异,只说“不知道”“不清楚”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眯眯眼丧气的回来,几个人垂着头漫无目的的走着。
不多时,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的老者,他背着一个药篓,看样子像是个懂医的。
眯眯眼眼睛睁大了几分,匆忙上前,怕那老头害怕自己,特意拉低了帽檐,捏着嗓子问道:“老人家,请问你是大夫吗?”
那老头抬起头,瘦骨嶙峋十分干瘪,长相普通,但是眼神透着不一样的精明。他垂头咳了几声,说道:“我家世代行医,不知几位谁要看病?看什么病?”
眯眯眼掠过一丝喜色,低声问道:“是否能解毒?”
“毒?什么毒?”那老头惊讶。
“呃……我也不知道……如果您懂毒,我带您去瞧瞧,要是您不懂……还望您给指点下附近可有什么好大夫?”
车内的谭秋费力的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周围,不轻不重的咳了几声。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往车上打量了几眼。
“解毒我不擅长,你们可以往东去,在上原,有个神医,医术了得,解毒不在话下。老朽要上山采药,借过。”
说罢,他错过几个人往前而去。路过马车的时候,窗上的车帘随风掀动了一角,只是这一角一瞬,车内车外两个人的眼神已经交换了诸多话语。
眯眯眼高兴的与其他几个人交谈了下,加快了速度往东而去。
马车走远,那个老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车马的背影。他撂下了后面的背篓,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檀木匣子,把白骨蝶捧在手心里,闭上眼默念了一段咒语。
白骨蝶蓦的变大了些,蠕动着细丝一样的触角,张开了宽阔的双翅,周身缭绕着丝丝的黑气。
它周身颤动,翅子竟然变成了透明,在空中只留下个影子,转了一圈后,奔着另一只骨蝶的踪迹飞了过去。
老头挺直了肩膀,一扫刚才的颓态。他脱下了素旧的灰袍,手覆到脸上一揭,一张粘着白胡须和白眉毛的人皮面具被他捏在了手里。
下面是一张刚风劲毅的面容,约莫四十左右,两颊瘦削,浓眉大眼,鼻梁坚挺,眼窝深邃,带了些异域模样。
此人正是谭秋的师兄,银玦。
银玦把面具收进了背着的布袋里,花白的头发用手一抚,已经变成了一色。不过并不是黑色,而是满头银丝。这样的面容上顶着一头银发,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面色冷冷的,脚下生风,只是一眨眼,人已经在几丈开外,看样子轻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银玦不远不近的缀在马车后面,悄无声息,鬼宗几个暗卫毫无察觉。
正走着,眯眯眼觉得脖子上有点痒,好像被什么虫子叮了一下。
他拍了一下,什么也没拍到,嘴里嘀嘀咕咕的,“这季节还有蚊子?”
另外一个人也纳闷,“是啊,我好像也被叮了一口。不过这片地界的温度确实比谷里高,有几只蚊子也不稀奇。”
其余几个人赞同的点点头,“快些赶路,到了上原找了那个神医,治好了她,说不定宗主还赏赐。”
“对对对。”
又走出去几百米,几个人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眼前阵阵发白,看东西越来越模糊,步子抬得都十分困难。
眯眯眼拖在马车后面,越来越没力气,张了张嘴,喊了句“等下——”,便一头栽在了路边。
其余几个人想过来看看,但是往回一走,又有两个脚下打晃,瘫倒在地。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惊觉有异,但是还没等他们想明白,眼前忽然掠过一道灰影。
他们的脖间像被头发扫了一下,随即一股子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的淌了下来,他们捂着脖子,惊恐的看着前面一个满头白发的背影,便一命呜呼了。
银玦收了中指上一枚带着刀片的戒子,从布袋里掏出了两个瓶子,倒在了几具躯体上。
很快尸体“滋滋”的冒起了黑烟,化成了几滩带着酸臭味的脓水。
银玦麻利的用路边的砂土把痕迹掩了,这才跳上马车,撩开车帘,看到了蜷在角落的谭秋。
一别经年,岁月已经在彼此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对方头上的白发,脸颊上的肉略略抽动,泪水已经含在眼中。
谭秋费力的张了张嘴,“师兄……”
银玦飞快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伸过手来,按在谭秋的腕子上听了听。
“琐雅,别说话,留点力气,我带你去找郎神医。”
银玦钻出车外,坐在车轴上,大声喊了一句“驾!”
马车在平稳的官道上疾行起来。
车外绿荫飞掠,急急倒退。
谭秋用尽所有力气扒在了窗边,撩起窗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吧。
她并不知道对孤枭还有没有爱,或者有没有恨。
可再见师兄,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穷尽一生都在找寻自己。
这是除却她幼时幸福之后和青峪的十二年之后,再次感觉到她还有亲人,还有人毫无保留的爱她。
足矣!
谭秋的眼角滑落一滴泪,她轻轻的说道:“师……兄,谢……谢你。”
银玦听见了,和着耳边呼啸的风,似乎再次看见那个爱笑爱闹的明媚少女缠在自己的身后,叫道“师兄,你等等我呀!”
她本是西幽王的掌上明珠,王姬之身,本名蓝琐雅。
蓝琐雅自小天资聪颖,得了西幽王以及大巫真传,在医术、毒术和蛊术上极有慧根。
幼年无忧无虑,十二岁与银玦订婚,只待成年之后,继承西幽王位。
但是她十五岁那一年,西幽内部发生了伊坤葛叛乱,父王被杀,她与银玦出逃离散,她一个人躲藏流浪至中原。
相伴十载的青梅竹马,音容笑貌已经模糊。中原隐姓埋名二十年,她从未奢望能再见。
而对孤枭的一场爱恨,酿成了多大的过错和惨剧。
她会时常想起与羽笙秉烛夜话研讨医术的时日,看着羽青牙牙学语到活泼顽皮,一句句“姑姑”磨平了她心中所有的戾气和不甘。
可若有一天,羽青知道,羽华灭族有她的过失,该是多大的失望。
想过无数次自裁的她,此时只想再见师兄一面圆他心愿。再亲口告诉羽青,羽笙的素心究竟是什么。
“我……对不起……师兄,对不起……阿笙和……青儿……”
谭秋抵着车板,含混不清的说出几个字,便晕倒在车厢内。
银玦拼命的挥动缰绳。
八年暗无天日的囚禁加上十几年的寻妻之路,令他的头发全白。
直到一双白骨蝶寻到踪迹,谭秋人已在鬼宗。每次数言交流,银玦不知她这些年的全部,可是能猜到七八分,只恨自己力孤,不能救她于危难,护她周全。
傍晚时分,银玦驾着马车停在了草庐院外。
郎之涣正躺在椅子里半睡着,听到动静,睁开眼觑了一眼。
银玦掀开车帘,看着奄奄一息的谭秋,颤抖着手探上她的鼻息,一丝微弱的温热令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他生涩的穿过谭秋骨瘦如柴的小腿,把她抱在了怀里。谭秋的胳膊无力的耷拉在身侧,银玦抱得不敢紧不敢松,小心翼翼的挪进了郎之涣的院子。
郎之涣看着进来的两个人,映入眼帘的是谭秋惨白的半张脸还有手臂上的青筋。他双眼一睁,起身迎了过来。
“劳驾,救救她!”
郎之涣蓦的抬起头,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不正是日前给他送来白骨蝶的那人声音,只是容貌半点熟悉都没有。
“你是……?”
银玦点点头,眼睛里只剩了恳求,“郎神医,求求你。”
郎之涣快速的引着银玦抱着谭秋进了客房放在了床上。
郎之涣搭了搭脉,心里的疑惑更重,“这……这毒是……”
银玦点了点头,“是白骨蝶的毒。十六日,日日以血喂毒,剂量不大。先生,可还有办法?”
郎之涣看了看谭秋胳膊上的青筋,掀了掀她的眼皮,伸手一弹,袖子里的两根银丝缠上了谭秋的手腕,银玦心里狂跳不止,大气不敢出的望着他。
“她忒大胆了些,这毒离心脉仅剩半寸,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大罗神仙都难救!”
“那白骨蝶只是鳞粉便能致人眼盲,她这可是毒入肺腑!”
“骨蝶在中原多年,毒性不复,且有血脉驱饲,不致猛烈。”银玦擦了擦额头的汗。
“幸亏我这儿还有火祟提取的精纯,我先吊住她的精神,再继续研究解药。剩下的……看她自己了……”
银玦不住的点头,“我师妹精通医毒,她说这可行便是留了后路。郎神医尽可医治,不论……结果,我们二人必感念大恩……”
“难道她是……”
银玦默然的点头,郎之涣喟叹一声,赶忙出去准备解药银针。
果然,只是少许火祟之毒,谭秋便被吊住了一口气。只是意识涣散,像是做着一场旷世无期的梦。
“看来西幽巫医,也非泛泛啊……”郎之涣感慨。
次日,郎之涣背着箱子来向银玦说明,“火祟只是引子,这里有些吊命的药,每日服用。我须得往东而去寻找草药,我不敢保证要多久,但必会倾尽全力……”
“多谢神医。”
郎之涣把二人留在草庐,便出发往东而去。
银玦坐在床头,近乡情怯,二十年错失的时光,哪里还有少年欢愉的影子。只是初心不忘,无论生老,她依然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姑娘。
“琐雅,师兄很想你,无时无刻。”
“师父已经重新被首祭祖庙,我们能回家了。”
“你还有什么没了的心愿,等你醒过来,师兄陪你去完成。后半生,我不会再让你孤苦漂泊……”
银玦说着说着,喉头便哽咽了,话音带了些沙哑,“你再看师兄一眼……陪师兄一程。没有你,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屋外静悄悄的,一弯细细的月牙儿挂在天空,院子里的桂花早就飘尽了,剩了略料峭的枝丫,等待着来年的锦盛繁花。
而,人非草木。
莫邪宫内,夜回天看着白修递过来的密信,很快变了脸色。
“与鬼宗同流,她……是想掌控整个江湖,真是疯子!”
“眼下流言四起,已经有不少门派蠢蠢欲动往东而去……”白修接话。
夜回天指着另一封密信,震惊不已,“这丫头竟是云儿喜欢的那个!!这巧合……”
随即他眯了眼睛,喃喃道,“若长公主一早知晓,岂会派云儿去。那痴儿太痴,为了那姑娘,宁愿与我合作,怎会乖乖就范……”
“那疯女人极有可能已经动了杀心!”
“白修,即刻修信!我要一封投名状,或者我这老脸,还有点用……召黑甲,我们尽快出发……”
“去哪?”
“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