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掌门,下一个时辰快到了,你好好想想吧。”
乔向阳靠近了韩子默,离的远了点,慢吞吞的说道。
韩子默给林华输送着真气,想帮他续接经脉。林华脸上惨白一片,僵硬的躺在那里,用肩膀蹭了蹭师父的膝头,咬着牙摇了摇头。
“师父,无论知道与否,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更不会放过六师姐……”
韩子默看着林华,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他嘴唇翕动,“对不起,是师父没用。我该早日带你们离开的……”
程江赶了过来,走到了林华的边上,拄着手里的剑半跪在旁边。他用手摸了摸林华的头,咽下嘴里的苦味,“小九特别勇敢,不怕,师兄也在呢。”
林华扯了扯嘴角,“我堂堂男子汉,要行侠仗义,护我亲人。”
程江抹了抹眼角的泪,转向韩子默,“师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儿已经受过太多苦难……回来,便是死……”
“可是,我怎么能放任你们不管……”
“师父……没用的……”
韩子默泪眼婆娑的低下了头,待沉寂了一会之后,再次回过头,大声的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羽家人,也不知道什么素心诀!你们有本事冲我来!”
乔向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进了殿去。
静宁公主伸手捻了一颗葡萄,冲着乔向阳摆了摆手,乔向阳刚想说话,却见静宁公主抬起那青葱一般带着护甲的手,伸了两个指头。
乔向阳咽了口唾沫,走了出去。
乔向阳再出来的时候,台子上秋霜和十二、十四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们不怨些什么,但是也会怕,她们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龄,来门里修炼,是想学得些保护自己的本领,也许还能去江湖上闯一闯,如今却莫名其妙的被架上了生死台。
十四闭上眼低下了头,眼里的泪水不停的往外流。十二却笑出了一个酒窝,安慰她道,“师妹,不要哭。要笑……”
秋霜愣愣的看着那边的林华,忘了害怕。
奕欢看着十二和十四害怕,轻声的哄道,“十二,十四,不怕。师姐还在你们前面……师姐给你们唱童谣好不好?”
十二不过豆蔻年华,身量已经开始长成,瘦弱的身板上,胸脯微微隆起。眉眼还带着些生涩的稚气,她最是喜欢笑,一双笑眼弯的像月牙。
她虽然在笑,可是那笑容下面,嘴角抖的厉害。她咽了咽唾沫,点点头。
顿时,台子上响起奕欢温柔的歌声。
“大荒东方,洛水汤汤。有山上原,枫红柿黄。岁月流沙,溯来溯往。家有十七,融乐富昌……”
奕欢缓缓的歌声流淌,回荡在山谷中,师弟师妹有人跟着附和,有人眼含热泪频频相望。
这里是他们的家,这些是他们的家人。只要都在一起,无论生死……
乔向阳听着,幽幽的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头上的太阳,又问道,
“韩掌门,不要再……强撑了……”
韩子默听着奕欢的歌,想起自己做这词时的心情,不禁悲痛中来。他缓缓的放下林华,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双腿一弯,放下了满身的骄傲,跪在了台子中央,重重叩首,哀求道,
“公主,不知者无罪。他们什么都不知情,若非要以命相抵,可以拿我的命,朝廷不能这样草菅人命啊!”
“师父!”
“不要!”
“师父,不要求他们!”
几个徒弟,从来没见过师父这样。他们心里,师父一生要强,一身傲骨,何曾向任何人这样卑躬屈膝过。
乔向阳脸上动容,他正犹豫着,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人,是副将张冲。
张冲走到乔向阳的后面,大声的喊道,“长公主令,杀——”
随后张冲对着其中两个士兵一挥手。两个兵士授意,小十二后面的兵士手哆嗦了一下,闭眼一刀砍了下去。
“不要——”
可怜的女娃儿嘴角还带着笑,还在依依不舍的看着奕欢,嘴里默默的念着那首歌谣,红粉色的鲜血自颈下喷涌而出,哗啦啦的淌了一身。
十二幼小的身体软绵绵的倒在了台子上。奕欢猛地哆嗦了一下,歌声戛然而止。
小十四看着十二,眼泪已经忘了流,她紧紧的闭起眼睛,浑身抖得如筛糠。
“师父,师父,我怕,我不想死,我怕……”
十四后面那个士兵人唤杨二,年纪稍大,脸上皱纹深刻,许是想起了家里常年等着自己回家的闺女,手里握着的刀迟迟没有下去。
但是违抗命令不仅是他,连他的媳妇孩子都逃不过,他闭起眼,嘴里默念了一句,“娃儿啊对不起”,刀挥了下去。
然而这刀没有落在小十四的脖颈上,而是被一只白嫩柔弱的手生生的接住了。
眼看着十二倒下,奕欢的心撕裂一样的疼。她转过头去看着十四,想都没想,一跃而起,用手接住了劈下来的刀。
奕欢的眉头上因为疼微微蹙着,她用手掌接住了那把背厚半指的刀。刀落在她的手掌上,血肉外翻,已经能看见白花花的指骨。
杨二骇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把刀收回来,还是继续砍下去。见惯了鲜血和尸首,看向奕欢那张愤怒而痛苦的脸,他居然觉得有点儿怕。
“留下她,我替她。”
奕欢看着杨二,又看向台子上的乔向阳,一字一句的说道。
张冲突然冲出来,乔向阳知道长公主已然动怒,他回过头狠狠的盯了张冲一眼。张冲略略低了下头,眼里却是不屑和轻蔑。
“欢儿,不要!”程江脸上的血色急退,他擎着剑,慌乱的往台子边上跑过来。
“师兄,别过来!”奕欢看白修的手重新搭上了腰间的剑,慌忙阻止道。
奕欢用手握着悬在十四头顶的刀,血滴滴答答的漏在小十四的脖子里,钻进她的后领里。十四缩着脖子,头也不敢回,近乎疯癫的摇着,不清不楚的哭念道,
“不要不要,我怕。”
“师姐,不要……我不想死……”
“我不想你死……”
奕欢坚决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程江,令他止步,随后哽咽道,
“师兄,我知你爱惜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占了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但这一生能嫁给你,我很知足……”
“不,不是这样的……”
程江站在台子边上,夜回天的轮椅横在他的面前,白修警惕的盯着他,程江眼圈通红,使劲摇着头,
“欢儿,过去是我太傻,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
“师兄,我不悔!”奕欢看了一眼程江,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干练爽利。她看着跪在殿前的韩子默,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
“师父,此生无法再尽孝。我便替小十四先行一步,她胆儿小,我也胆儿小,我看不得她们一个一个死在我眼前……”
这些师弟师妹进门不过都是五六岁的光景,她身为大师姐,自然当起了照顾弟妹的角色。长姐如母,她操心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穿着起居,她对他们的爱比任何人都要多。
奕欢的眼睛又不停的看着程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以前到现在。
他还是如以前那般憨厚正直,如今他身上穿的是她亲手给他缝的衣衫,脚下穿的是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皂靴,而且是他的相公了。
奕欢嘴角笑出了一个深深的酒窝,像是料峭秋日里,徘徊往飞的蝴蝶,在留恋这世间最后的美好。
她接住刀的手血流到麻木,但是她还是用尽全力,抓过了那半截刀锋,狠狠的捅在了自己的心上。
心,好疼,好疼。
奕欢的手无力的垂下,靠近十四,靠在了她肩膀上,轻声哄道,“十四,不怕。”
奕欢眼角流下一串长而不绝的眼泪,发间的玛瑙坠子轻轻的晃着,那鲜红欲滴的颜色落进了程江的眼里,深深的撕裂了他的心。
“欢儿——”韩子默从地上爬了起来,心里的疼令他膝盖发软,险些晕厥过去。
程江疯了似伤亡扑了上来,白修的剑又抽了出来,在光下闪着寒光。他正要向程江劈过去,却听乔向阳喝道,
“夜宫主,不必如此不近人情吧!”
夜回天心里讥笑了一声,面子上还是客气的回了句,“罢了。”他一挥手,白修收回剑往回退了一步。
乔向阳向杨二点了点头,杨二会意,也顾不上那把刀了,心里酸涩,默默的退了下去。旁边押着秋霜和小壳儿的士兵带着人往后撤了一丈远。
程江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十四已经哭没了眼泪,两耳轰鸣,眼前泛白,她不停的抽动着,木然的抬起头,望着程江,小声的问道,
“大师兄,三师姐是……睡着了吗?”
程江跪倒在她们身边,指尖轻抚了下奕欢的额间碎发,缓缓的拢到了她的耳后。
他扶起奕欢的头,看着她舒展的平静的还带着余温的脸,嘴上哆哆嗦嗦的,泪水糊住了眼睛。
程江把奕欢胸前的刀缓缓的拔了出来,把她拥进了怀里,想起大婚那日,她那娇羞的模样,便是这样乖巧的钻进了自己的怀里。
以前他总以为,跟奕欢成婚多是为了成全,而现在这彻头彻尾锥心的痛,才让他恍然,一生珍惜的总是那些求而不得,而身边之人才是刻进骨髓的挚爱。
他欠她的何止是她等她的那十年,而是她到死都以为,他不爱她。
碧落黄泉,他要去哪去寻她,去跟她说明白,他明白的太晚了。
她含恨,含撼,才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痛。
奕欢胸前温热的血洇透了程江的衣服,他嘴里念叨着,
“欢儿,我知道你平时只是看着坚强,其实你也胆小,纳鞋底扎破了手指都会说疼。只是你做大师姐做的忘了这些。”
“你且等一等我,我亏欠你生前,不能再亏欠你死后。我抱着你,就不疼了不冷了……”
程江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望向韩子默的方向,慢吞吞的说道,
“师父,我们都不后悔。江儿感念您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若有来生,还愿做师父徒弟……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不,江儿!”韩子默已经知道了程江心里所想,拼命的摇着头,一边喊着一边踉踉跄跄往这边跑着。
“噗——”
几不可闻的声音,只有近在眼前的小十四睁大了眼睛,含着热泪茫然的看着那跪拥在眼前的师兄师姐。
程江的左手握着那把被他拔出来的刀,此刻这刀半截都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肋间,他嘴角沁着血,含着笑,继续用力把奕欢拥的更紧了些。
“欢儿,我们为人师兄师姐,总是……要给弟弟妹妹做些表率。不过以后有我了,你可以……过得恣意一些……总算,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了……一直……”
程江的声音慢慢的小了下去。
小十四眼神迷离了一瞬,开始在面前的青石台上,一个接一个磕着头,“咚咚”的叩头声和她额头上的一片血渍惊醒了一众不知所措的流溯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