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睁着血红的眼睛站了起来,发丝凌乱。
她喉头一动,鲜血喷涌,滴滴答答的落在她的衣衫上,手上,莲心戒上……
莲心戒沉寂百年,像是忽然受到了灵魂滋养。血迹被丝丝缕缕的吸干,晶亮的独山玉从里向外透出了幽幽的蓝光。
沈青死死的盯着静宁可憎的脸,仇恨二字从她离谷那一刻在她的心上日日盘旋,而这命运的烙铁烧的通红,几年悬而未决,此刻才结结实实的印了下去,嵌进了皮肉里。千丝万缕的疼,从心脏向四肢蔓延。
她仿佛能看见烧焦的黑烟,闻见烂糊的人肉味。
那是枯焦而焚尽的青峪,是那些黑土里被埋着的亲人的尸骨,他们的哀嚎在蔓延的火海里凄厉不绝,在孤寂的青峪上盘桓不去。水洞旁十八座孤坟下,悲泣声不止,齐齐哀鸣。
复仇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肆意疯长。愤怒的飓风裹挟着仇恨的种子刮过,侵入骨髓。血液沸腾,在她原本枯滞干瘪的血管里咆哮撕扯。
她体内的血似是逆流而去,由顶汇到丹田,关门奇穴内,几个深埋的荫蛊齐齐碎成粉末。隐脉通达,宽阔如海。
沈青深瞳里的黑晕在急速的褪去,慢慢的变淡变浅,直到变成一片令人不敢直视的幽蓝。
她白皙的手指上,莲心戒崩碎。一条黑色的烟雾蓦然钻出,一点点的包裹了她的身体。
绝日贪婪于这熟悉的血脉,这丰沃的仇恨,这自由的饥渴。它于烟雾中化形,攀上了沈青的后背,细长的嘴管和四肢扎进了她的脊柱和肩膀。
沈青的神智消散,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洗涤抽长,四肢百骸被一股浑厚宏大的灵力倒灌而入。
磅礴如瀑,冲刷着她的经脉,无上之质,无垢之躯,面对浩浩荡荡的魔气灵力居然悉数承接,吸纳。她整个人被腾空架起,周身层层包裹紫黑烟幕。
瞬间的寂静。
蓝光褪去,黑雾消散,露出了焕然一身的人。
沈青好似顷刻拔高,纤细修长。皮肤莹白,如瓷如玉。
她轻轻转动脖颈,幽蓝的眼睛不分瞳白,不能直视。背后一对巨大的翅子蓦然张开,从她的脖颈贯穿到了腰际。
翅子中间是一只巨大的虫体,最顶端一双巨大的复眼,一只眼睛漆黑,另一只血红一片。翅子上黑气缭绕,上面密密麻麻一圈圈黑底的圆点,似一双双眼睛,随着翅膀扇动一张一合,幽幽的“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嘴脸。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
原来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凡人,如此为难。
绝日无错啊,错的是人心,错的是贪欲,岂可知一朝入魔,必然是痛入骨髓,定然是退无再退!
她的口中迸发出的声音似乎来自地狱的幽怨,轰鸣着,准确的进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碧游的身体本来在剧烈的扭动着抗拒着,终于在那混合着沈青心底的恨意的驱使中选择了顺从,它原本黄色的竖瞳也变成了一片血红,嘴角向后继续裂开,信舌如鞭。
片片硬鳞带着“咔咔”的声音凸现,硬如龟背,脊背上从皮肉里生生钻出来三排如嶙峋山石般的鳞甲,尾巴裂成三条,条条都是一把生满倒刺的石剑,俨然来自深底的凶兽。
人群霎时被吓退了几步,满脸的惊惧。
“这……这是什么?”
“什么鬼东西?”
“疯了疯了……”
“她……她……入魔了?”
脚底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喊,但是很快被湮灭在肃杀的风里。
沈青站上了碧游的颅顶,俯瞰着整个染血的逍遥台。
原本翠色雍华的衣衫被巨大的鬼翅撑破,她后背露出了两个高突瘦削的肩胛骨。因为猛然的长高,衣摆和袖子下,露出了蓝白的胳膊和小腿,血管爆起,血液与魔气在急速窜动。
手中无器,沈青毫无焦点的蓝瞳动了动。碧游的脊背上生出了许多似石似铁的突起,她徒手往上一拔,一根两米左右的巨大石锥落在了她手里。
饶是她瘦骨嶙峋,那石锥在她手里却宛若无物。
沈青的目光直直的冲向高台之上,被层层护卫在身后的静宁对上她的目光,瑟缩的别开了头。
“保……保护公主!”
“诛杀邪魔!”
张冲高喊一声,麻利的拔出了刀,所有的兵士聚拢,立盾举刃,齐齐朝向一人一蛇。
广台之上,突然被一阵响天彻地的声音包裹着,
“灭族之仇,灭门之恨。你杀我母亲,囚我父亲,逼死我师父……”
“今日,我必手刃你,血祭他们!”
一阵阵声浪从沈青的喉咙里涌出来,振聋发聩。许多人觉得心脏捶痛,血气乱窜,忙的捂住了耳朵。
随即,沈青背后的巨翅一扇,她的人影已如离弦的剑,冲向了千人中央。
最前面执盾和枪的两个士兵还未反应过来,那附着魔气的石锥已经透过钢盾,直直的捅穿了他们的胸腹。
鲜血溅出,淋到了沈青的脸,她毫无所动,收锥在手,踩着那尸体,抡足了力气,扫过面前,又一片士兵倒地,发出一阵哀嚎。
沈青的后方有人举枪来刺,碧游坚如磐石的躯体迅速一撞,尾巴一卷,几个人便上了天,落于下面大张的蛇嘴里,被嚼个稀碎。
再有人蜂拥而上,稍稍靠近沈青一丈之内,便被黑翅上的眼睛一扫,那鬼翅一扇,狂风顿起,把人纷纷甩出了高台。
后面的人被吓得头皮发麻,肝胆俱裂。
“上啊!上啊……杀了她!公主……重重有赏!”
张冲执着刀,护在静宁前面,手不停的推搡上面的士兵。
“她只有一个人!一起上!”
没有退路,命如尘埃。沈青的手起,锥落,便有人不停哀嚎或者气绝倒地。
佛挡杀佛,魔来杀魔。沈青周身浴血,披头散发,一步步接近最后面的黄衣女子。
静宁公主面色惨白,高抬着她的发髻,浑身发抖,却还抬头讥笑道:
“什么素心诀,羽家后人,竟是邪魔外道!广子宣心心念念冰清玉洁的妻子女儿,如今也是两手鲜血了!哈哈哈哈……”
“去——死——!”
仇恨浇顶,沈青举着浓稠黏腻的血锥,带着摧枯拉朽的力气,一气破开了眼前的人墙。
一群人被掀翻,东倒西歪,静宁那单薄的身体立马现在外面。她睁大了惊恐的双眼,连连后退。
沈青拖着石锥,留下长长的血迹。她毫不犹豫的举起石锥刺了过去。
突然,静宁身前闪出了一个人影,把静宁往后一推,运气举剑,用了全部力气接下了这一锥。
然而,那剑上之力形同棉帛,剑应声而断,下面的人瞬间单跪于地。沈青手里的武器戾气未减,直直的楔入了那人的胸膛。
乔向阳感觉到皮肉被撕开,他以手攥住锥身,依然阻挡不了寸寸而入。
当他无力的准备放弃时,一把剑一格,阻住了石锥。
飞身赶来的丰昊用尽力气,也只是勉强没让石锥瞬间粉碎义父的身体。
他不放心义父,也不放心沈青,带壳儿离开时恰恰迎上药效过去匆匆赶来的司南几人。他把壳儿交给他们,便折返回来。
恰恰迎上这一幕。
丰昊不可思议的看着沈青,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目中无神,似人似鬼。她周遭充斥的灵气更是见所未见。
这无境无界的力量,加上两只深不可测的魔兽,令人深深胆寒。
“羽姑娘,你……”
丰昊咬着牙紧紧的握着剑,胳膊颤抖,皮肉崩裂,虎口渗血。
“昊儿,你松手!”
丰昊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淌落,卯着力气摇了摇头。他若接不住,义父顷刻没命。
“昊儿,你挡不住的,她……她已经入魔了……”
那石锥又往里钻了两分,乔向阳疼的深吸了一口气。
丰昊骇然,他看着神智不清的沈青,急急的低喊,
“羽姑娘,你醒醒,你忘了,我救了你的小师弟……他是我义父,快停手!”
沈青的耳里飘过什么字眼,手上的动作稍缓。
此时的静宁看着倒下去的乔向阳,眼神里似有微动。
丰昊咬着牙,低低说道,“义父,你为什么救她?她做的孽还不够吗?”
乔向阳深深喘息一口,“她……幼时不是这样的……若有人爱护,规劝……她兴许不会……”
“本殿做的事,需要你置喙吗?你不过是我的家奴!我从来都不后悔!我不后悔!”静宁疯魔的摇着头,眼角落下一滴泪。
“乔岩,你给我起来!你起来!起来啊!杀了她!”
丰昊双眼通红的瞥过静宁,乔向阳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以后……义父不在……你把你义母和奶奶……送到……乡下……”
“昊儿,灭羽华族,我……我也去了啊……大火烧山,几百条人命……我心中有愧……”
“我本名乔岩……改为向阳……不过是自欺欺人……也想替她赎罪……”
“哼——”
沈青的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手上再度用力,石锥擦过剑锋,发出“嗤啦——嗤啦——”令人牙酸的声响,猛然贯穿了乔向阳的肺腑。
沈青一抽手,空中扬起一大片血花。
“义父——”丰昊惊呼,扔了手中的剑,紧紧的抱住了乔向阳。
乔向阳抬起手,指了指沈青,发出了最后两个音,“抱……歉……”
看着乔向阳慢慢闭上的眼睛,静宁怔了一瞬。
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人,不过是吃过他母亲的几口奶,不过是她帐下家奴。
她是谁?她是这个王朝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权势滔天,无上尊荣。她扶持皇帝,杀戮叛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静静的扫过台子下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神都很奇怪,惧怕?鄙视?讥讽?
是啊,除了这个奶母的儿子,谁又真正的在乎过她,关心过她?
父母严厉,宫斗不宁,那时她唯一感受到温暖,是广子宣陪伴她的几年。
可是他却爱上了别人。
她明明千呼万拥,宝座高悬。可是烈日芒芒,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
如今这个她看不起的奴才却心甘情愿的挡在了她前面,还说要替她赎罪。赎谁的罪?她的罪,自有史书评说,有碑铭篆记,谁都没有资格!
“没人能定本殿的罪,也没人能定本殿的死!”
静宁几近疯魔,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她看着又重新握起石锥的沈青,而她们之间只有一片毫无生气的死尸,她的兵士们都在退,在躲,在逃。
静宁颤抖着,低头猛地抓起了一把大刀,刀尖向前,朝着向她缓缓走来的沈青。
眼看沈青的石锥再次扬起,静宁拼命的喊道,“夜回天,你还不护驾,是要看着本宫去死吗?别忘了,你儿子的命还在本宫手上!”
一直想当黄雀的夜回天听见“儿子”时,紧紧的握住了轮椅的扶手。他终于看见静宁被逼进了死亡的境地,他想摆脱这十几年的驱使,他想摆脱这疯女人的控制。
他冷眼旁观,甚至有意阻止江湖人参与。他要让她死!
“本殿若死,你儿子一定会被碎尸万段!”静宁狠狠的擦掉眼角的泪,高喊道。
夜回天不想赌。夜楚云是他与阿菁唯一的血脉,即便日日仇视也好过阴阳相隔。
想到这里,夜回天手一招呼,几十个莫邪宫弟子上前,向沈青斩杀而去。
莫邪宫专注刺杀多年,不乏修为高深的弟子。夜回天阳具被毁,无法修炼莫邪宫的心法,他穷尽十几年的精力培养了诸多死士。
几十人快如闪电的飞身而上,长剑骤出,化为一片片剑影,刺向沈青。
静宁得以喘息,扔了手中的刀,一把扯过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张冲,低喝道,
“护本殿离开!日后你便是我三军之首,凡有功者,赏金百两,官升三阶!”
张冲听完,心里权衡再三。以前有乔向阳在,他以为这辈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可是如今,他成了三军大将!
他咬着牙爬了起来,冲着后面不敢上前的士兵喊道,“列阵,起盾!护送长公主离开,荣华不尽!”
旁边的兵士犹豫着重新捡起了地上的刀枪,拿起盾,执起矛,层层站在静宁公主的周围,筑起了一片铜墙铁壁,徐徐往殿下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