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泽有四圣,名曰‘四方谪仙’。曰神来、观星、岚雀、辉日。
神来出西域,擅巫蛊,可造幻境,辨识人心。观星生北溟,北溟极寒,星辰皆明。擅观星象,演算轮轨,可知百年事。岚雀居南海,吸日月之力,达无人之巅,力无止境,可撼天地。辉日源东海,擅机巧,奇门遁术。
非仙非神,却如天地柱石,不可逾越。逢天剧变,王朝末日,谪仙临现。
——《谪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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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杀人了!”
“鬼!鬼啊!”
台海香鼎山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送鱼的小贩看着一门恐怖的尸体,扔了肩上挑担,屁滚尿流的往山下跑去。
湿热的风从海上刮来,浓厚的云越压越低。海边的天气向来无常。
依云倚靠在翠微楼门口的石狮子上,遥望着说变就变的天。
街上的小贩们开始收拾东西,唯有卖伞的小贩满脸期待不慌不忙。
依云想了下,向那卖伞的走去。
翠微楼内皆是被红烛暖帐烘托起来的靡乱。无论外面风云变色,这里永远一派纸醉金迷。
二楼雅间,一男人靠在软榻上饮着酒,一女人柔柔的弹着琵琶。
夜楚云形貌潦草,胡茬半指有余,酒液半洒,混着不少果渍沾在上面。他眯着一双狐狸眼紧盯着面前的女人。
看的久了,她好似变了一番模样。影影绰绰,纤瘦婀娜,干净白嫩,眼角缀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夜楚云有点醉了,支了头,嘴里不清不楚的唤了一声“卿儿”。
那叫明月的妓女停下了手,放好琵琶,走了过来。
夜楚云即便如此不修边幅,眉眼依然透着不埋于世的俊秀。更让明月动心的,是他极有钱,一掷千金,买了她一个月的侍奉。
可他虽日日来此,却从不与她欢好。
他好像在找人。
明月的手指触上自己的眼角痣,她看了看那酒杯,大着胆子执起夜楚云的手拉向自己的腰间。
外面雷声轰动,依云紧紧攥着两把伞站在翠微楼门口,感觉今日主子待的时间过久了些。
街上的脚步日渐纷杂,人也越来越少。
忽然一人半滚半跑,嘴里不停的喊着。
“杀人了!”
“都死了!”
“苏南门,都死了!”
依云蹙了蹙眉,看了过去。
街上还有未离去的人,看着那鱼贩停下脚步,议论纷纷。有胆子大的认识这小贩,上前问询。
小贩明显已经吓得神志不清,满嘴里颠三倒四。
“都死了。”
“吸干了。”
“黑黢黢的……”
依云正纳闷,只听翠微楼的门“咣当”一声大响,夜楚云衣衫不整黑着脸走了出来,旁边跟着浓妆艳抹像个女鬼一样的老鸨。
夜楚云的身体摇摇晃晃,老鸨刚想上前扶,被夜楚云一个阴沉的眼神按了回去。
依云警觉,立马看出夜楚云这不是醉酒。她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推开了老鸨,接过了夜楚云的胳膊。
夜楚云拼命甩动了下头,看清是依云后,手才放心的搭上了她的肩。
那边的街上还在乱着,有人已经把胡言乱语的鱼贩带去了医馆。
依云顾不上旁的,扶起夜楚云边走。夜楚云脚步踉跄,没走两步便靠在了她身上。
“主子,你怎么了?”
“中了……催情散……我强行……逼毒……”
“那女人竟敢……”
天上的云层越压越低,只是顷刻,瓢泼大雨。
依云愤怒的回头看了一眼翠微楼,把伞撑开塞到夜楚云手里,反身拉了夜楚云的胳膊把他拖到了背上。
夜楚云长身长脚,依云背着他很吃力。
没走过半条街,一阵大风把夜楚云撑着的伞刮跑了,他的手软绵无力的垂下,头抵在了依云的脖颈上。
大雨瞬间浇透了二人,雨水顺着睫毛冲刷,依云眯着眼,倔强的背着夜楚云一步步往前。
夜楚云嘴里不清不楚的说道,
“找了六年了……”
“依云,她是不是死了?”
“卿儿死了……”
依云鼻头微动,狠狠的甩了甩脸上的雨水。
雨来的这样急,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
回舫上的路突然如此漫长,依云从夜楚云呼出的气流中感觉到一丝灼热,无奈下她带着他避进一处走廊檐下。
雨水顺着夜楚云长长的头发淌下,他紧闭了双眼,眉头微微蹙起,呓语不止。
依云伸手覆到了他的额上,果然,他是发起了高烧。
或者是因为常年酗酒,或者是因为逆行逼毒,又或者是因为心里的念想忽然没了……
夜楚云双臂环抱,缩在角落里,无知无觉。
依云叹了一声,焦急的看向外面。
大雨下的冒了白烟,方向都辨不明。她依稀想起,在遇见主人之前的死人堆里,她便是如此的不知所措。
依云见那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心里着急,见角落里有些破旧的旗布和干草,便扯过来蒙到夜楚云头上。
“主子,你坚持下。咱们回舫上就好了。”
依云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把人背起,步履蹒跚,半拖半拽的重新走入大雨。
没多久,空寂的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人撑着一把白色纸伞,滂沱大雨从她的伞面上冲刷而下,又狠狠的砸在她的脚下。可她除了鞋面湿了些外,衣衫轻摆,走的稳健轻盈,与这样的雨夜是如此的不相称。
走的近了,雨势更大。
夜楚云昏迷,忽然身子一歪,依云跟着一起半倒在地上。
依云的头发被冲散,一缕缕的贴在脸和脖子上,可她什么都顾不得,忙扑到夜楚云边上。
路过他们的撑伞人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倔强而狼狈的两人。
“他受了内伤。”
依云慌张中只看见那人的鞋面,小巧精致,绣着些清淡竹叶,独独在裙裾处洇着一团红。
“这是百转丹,你可以先给他服下。”
伞下的人声音毫无温度,是个轻轻淡淡的女声。她伸过一只白嫩的手,手里捏着一个黑色瓷瓶。
依云迟疑的接了过去,抬起头,准备谢过这人。
一阵雨风袭过,卷起了那把伞的边沿,露出了伞下半张脸。
桃目微垂,清冷如烟。
依云的心狠狠的一跳,迟疑的轻喊,“沈……羽……姑娘?”
伞下的人递过来的手微微一滞,伞边轻抬又落下,扫了他们一眼,袖子一垂,转身离开。
只是一瞬间,那白影便在几丈开外,淡的快要看不见。
依云爬起,又冲着那背影喊了两声,都被湮没在了肆虐的大雨声中。
依云拼命的抹了抹脸揉了揉眼睛,才失神的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
“怎么连自己都糊涂了。”
“她的身影与羽青姑娘哪有半点相似……”
依云闻了闻手里的药,想了想便撬开夜楚云的嘴喂了下去。
说来奇怪的很,那执伞人消失,大雨很快变小。
依云背着夜楚云到海边画舫的时候,月亮已经透出了云层。
等舫上人七手八脚的把夜楚云抬进房间,他的烧已经退了。
依云跪坐在夜楚云榻前,拧干了帕子替他擦着脸。
“她没了六年,你便疯魔了六年。明明都不是你的错啊……主子,你为什么就是放不下……”
浮华殿沉寂,夜回天被白修下毒疯疯癫癫,被囚于红琅馆。
莫邪宫终于易主,可是新宫主是个不管事的,四处流浪,终日酗酒,挥霍无度。莫邪宫曾经的威势一日日衰颓下去。
夜楚云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一睁眼,便是荟姨以及依云焦急的脸。
“少爷,你终于醒了!”
荟姨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不像从前肆无忌惮的沾染夜楚云近身事,只跪在床头抽泣。
夜楚云痛苦的按了按太阳穴,动了动僵麻的身体,开口问道,
“什么时辰了?我又喝多了?”
依云眉毛一竖,话里带气。
“你在翠微楼被那女人下了春药,你忘了吗?”
她这一喊,旁边几个侍女都面带红晕,低了头。
夜楚云脸色讪讪的,掀了薄衾,查看自己的衣服。
“我没被占便宜吧?”
依云扭过了头,“你都快要住青楼里了,还谈什么清白。”
夜楚云无谓的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外面阳光大好,慢吞吞的走出了船舱。
夜楚云看着海平面,像是失了方向,他轻轻闭上眼,突然感觉心里很空很空。
那日的催情散作祟,他把明月当成了羽青,要紧时他骤然清醒,强自逼毒。
明月只着寸缕,功亏一篑,掩面而泣,“六年还寻不到的人,兴许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长长的头发垂到夜楚云的膝弯处,衬的他的身形瘦削无力。依云站在他的身后,心口针扎似的疼。
这几日,她偷偷的在街上留意了许久,再没发现那女子。她又细想了下,眼神,身形,修为,哪哪都不像啊……
天黑雨急,人有相似,看错了也未可知。
没有希望,总也好过再失望一场。
她看的出来,夜楚云已经开始尝试接受那个结果。
夜楚云躺在甲板边上,蒙着紫纱,遮上了潦草的面容。
夜楚云的画舫很大很大,停在这海边近一个月,旁边的小渔夫们已经见怪不怪。旁边的渔船上,几个渔民又凑在了一处。
“苏南门被灭门了……”
“那苏掌门多好的人啊,和善又大义。苏南门也是名门正派,这是得罪了什么仇家……”
“两百多条人命啊,小孩子都没放过。”
“说起来,这都几宗惨案了。往南的南华阁,沧海派,拂云山庄……”
“别是鬼宗又起动荡,唉,刚太平了几年……”
“也未必。最近谣传,说出了个什么大魔头,阴邪的很。”
“是了是了。据说苏南门死状凄惨,那逃下来的张麻子,被吓得神智不清了。总念叨什么干尸,骷髅……”
几个字眼飘了过来,夜楚云支棱起了耳朵,掀了盖脸的紫纱坐了起来。
他两下跳下了画舫,再一跃便上了这群人的渔船。那些渔夫吓了一跳住了口。
夜楚云倒不见外,学着几个人的样子盘腿而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烈烈的烧刀子,只是一入口,皱了皱眉头。
“老哥们继续,我也爱听热闹。”
几个人看他虽生的俊,但是举止粗野,面目糙陋,自当是个走南闯北的买卖人,便继续议论起来。
“就大前日,下了大雨那日。东街巷那张麻子去苏南门送鱼,发现苏南门里全死了……”
“衙门召集人马上山,只得看了几眼便收了人,通知了附近的凌木堂。”
“江湖事?”夜楚云问道。
“是,本来出了人命该是衙门里管。但是那些人据说死的太诡异了,像……”
“像被吸干了,黑黢黢的,没个人样了……”
夜楚云端着酒杯的手一停。
“那天就是雨大,要不我也得上山看看。”
“可别吹牛了。怕不给你吓得尿裤子!如今凌木堂接管,寻常百姓不让上山了。”
那些渔夫兀自说着,夜楚云却一跃而起,几个起落回到了自己船上,冲着船舱里喊了一句,
“依云!”
依云听见召唤跑了出来,夜楚云匆忙说道,
“走,去苏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