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街上,夜楚云紧紧的跟着羽青,唯恐精神稍漏她又会逃掉。
羽青不搭理他,自顾走在前面,跟他保持了一定距离。
此时,街上的人已经熙熙攘攘。路口处的榜栏前围了几圈人,看着上面的贴文小声议论着。
羽青在离得不远处停了下来,里面有几个江湖模样的人在小声议论,话一字不落的落入她的耳中。
“这官府竟然出面,帮褚晚阁通缉寻人!”
“嘿,这也是一桩趣谈。褚阁主身边的黄鹤不仅偷走了他十万白银,连他那房娇美的小妾都被拐跑了……他现在气的一病不起,重金求医呢。”
“说什么被气的,还不是心虚。让苏南门的事吓得。”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那女子真的没死?这都几次命案了……”
“怎么可能没死?听说被砍的皮肉模糊……”
“死没死不知道,反正我看许多门派难以安眠了……”
夜楚云心里狠狠的抽了一下,看向羽青高挑的背影以及白皙纤细的手,细滑有光毫无疤痕。
羽青无动于衷,低下头便要离开。
“褚晚阁派人去了紫月门求救……不日会到……”
羽青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寻的发生了一丝变化,可随即又恢复了冷漠,快步离去。
夜楚云却看得分明,上原一战后,紫月门被鬼宗围攻的消息也慢慢流出。可没多久,紫月寒即了门主位,以化境之修再登怀谷榜首,并否认了与流溯门的关系。无论他还是紫月离,与羽青和韩子默的纠葛被一笔抹杀。
夜楚云观紫月寒所为,真是对他憎恶到了极点。他想不通,那紫月寒有何好,刻板守旧,无情无义。
羽青脸上的波澜只是刹那,她仿佛已经隔绝掉了所有的真性情,唯独剩了一团复仇烈火,偏执,冷漠,一如曾经的夜楚云。
羽青转了一遭,回到了住处,依然不理睬他,重重的关上了门。
夜楚云叹了口气,轻轻一跃跳上了树干,他以手枕头,扫着天上的星空。
人难自救,仇恨空空,报了又如何,逝去的已经逝去,再也回不来了。谁能有他更有体悟。
夜楚云曾发了疯般的把匕首插进夜回天的胸口,可是人已疯疯癫癫,口口唤着母亲的和他的名字。终是一丝亲情,让他拔回了刀,把他幽禁在了红琅馆。
“你若陷深渊,我会陪你一起,卿儿……”
夜楚云沉吟着,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让人难以自拔,他唯恐这是一场梦。他伸出手去,感受着空气中流动的风,好似觉得上天第一次对他有了垂怜。
房间里点着灯,羽青坐在桌旁,从怀里摸出了两截断钗。
钗上的羽毛依然洁白透亮,栩栩如生。
她的心底无数次唤起的名字。
簪已断,人未至。那榜文上,字字凉薄。
“紫月门与流溯门从未有盟,从未有约……”
一句“从未”泯灭一切。
“我死了,便是在你心里也死了吗?”羽青淡淡一哂。
“门口那个年轻人,都待了三日了,你待如何?”
羽青思绪万千,没听见郎之涣推门而进的声音,急忙把那断钗塞进了袖子。
郎之涣看的分明,却假装没看见,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随他吧。”羽青看着窗外,淡淡的说道,“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几日没意思就离开了。”
“你们是旧识?他竟能识破你银伯的易容,不简单。”
“他姓夜。”
“夜?”郎之涣吃了一惊,“那不是……”
羽青垂下了眼睛,随手把玩着桌子上的茶杯,心思无从辨识。
“那你为何不动手?我看得出,他很在意你。”郎之涣最怕见她这种阴暗沉思的一面。
“以前的事,他……多不知情。”
“丫头,你不会是想……”
“郎伯,我的事你别掺和。你是个大夫,做大夫该做的事。”羽青出言打断了他。
郎之涣脸上出现一丝愠色,“你自己的事?我是谁?你说过……”
“你跟我娘一脉相承,你小时候抱过我,你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得给你养老送终……”羽青不耐的说道。
郎之涣哑了火,磕巴道,“你……你记得就好。”
“好了,赶紧去睡吧。”羽青说罢,起身把郎之涣往外推。
“你少想少思,有事就说出来,否则熬心熬力,伤身……”郎之涣嘴里嘟嘟囔囔,面前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臭丫头!”
郎之涣长舒了口气,慢吞吞的下了台阶,“唉,以前多好啊,跟花儿一样明媚,会笑会哭。”
第二天羽青一推门,夜楚云从树上一跃而下,迎了上来。
“卿儿,今天去哪?”
羽青看着他眼下一片阴翳,胡茬泛青,衣服皱皱巴巴,显然夜不能寐。
夜楚云低头看了看自己,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我还没来及回去换洗,是不是比从前丑多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默的站着一个紫衣姑娘,手里抱着一个食盒,但是很明显,那食盒还没打开过。
见羽青看过来,依云往前走了几步,略揖了一下,
“羽青姑娘,又……见面了。”
羽青淡淡点头,随即扭头看向夜楚云,“我说过我们身份有别,刀剑相向怕也是迟早的事。别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惹人厌烦。”
夜楚云的好颜色顿时灰淡了许多,褪下假若无伤的面具,带了些悔愧和失落。依云看着他一下子又枯萎的表情,心里一颤,“羽青姑娘,我主人为寻你……”
“依云!”夜楚云打断了她。依云不情不愿的把话憋了回去。
夜楚云强打精神,恳求道,“好,我可以不再纠缠你。但是,你能不能随我去个地方,我……只想好好跟你谈谈。”
羽青眯了眯眼睛。
“以你现在的功力,我自是害不了你。”
羽青迟疑片刻,略想了一下,折回院子取了伞。夜楚云缀在她的身侧,慢慢的走着,疑惑的问道,
“天上月明星稀,不似有雨,你为何要带着伞?”
羽青扫了他一眼,夜楚云顿时不再吱声。
穿过正阳街,又绕过两条巷子,到了海边,便看见了褚晚阁那庞大的宅院还有停靠在海边的船只。
羽青疑惑时,夜楚云轻轻一跃,穿过许多船,跃上了一艘夹在众船之间的画舫。
羽青看那画舫阔气精致,舱内灯火通明,船头几个侍女模样的人,看见夜楚云毕恭毕敬的弯腰低头。
夜楚云在船板上站定,回过头来期待的望向她。
羽青想了一下,戒备的扫过船上,似乎没有感到什么锐气,跟着飞了上去。
走进船舱,里面布置的很奢靡。中间一条长长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好似早料到她会前来,日日备着一样。
羽青走进船舱时,几个侍女目光惊异,频频对视。看见几张熟悉的脸,她放松了不少,在一姑娘的请让中,坐了下来。
很快,侧厢内走出来几个端着盘子的身影。
最前面的半跪在她身旁,给她倒了杯酒。
“姑娘?”
羽青听着声音熟悉,侧眼一看,竟是荟姨。荟姨一看这脸,眼里立刻有了泪光,想起曾经她的娇俏,忙伸手想去握她的手。
羽青脸上虽有波澜,可手一缩,躲开了荟姨的亲昵。
荟姨畏缩的收回了手,擦了擦眼泪,嘴唇翕动,“姑娘还活着,真是万幸!”
“谢过……荟姨。”羽青略为生涩的说道。
另一边放下果盘的姑娘也迟疑了一下,轻叫出口,“姑娘?”
羽青随之抬头,见那面容清秀熟悉,却一时未想起。
夜楚云指了指她,“她叫苏芮。是那年在流民中,你救下的……”
羽青恍然想起,那一双姐妹。夜楚云竟收容了她。
苏芮眼中热切,极有分寸的退后两步,跪地俯首,“得蒙姑娘恩情,又有公子相救,我们一家才有了安身之处。”
羽青还是不习惯这种跪拜,轻摆了摆手,斜了夜楚云一眼,
“若得自由,你又读过诗书,大可不必为奴为婢,做伺候人的事。”
苏芮抬头摇了摇,“无以报答,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羽青垂下眼睑,点了点。既是她自己所选,便没什么可置喙。
苏芮退到一旁,夜楚云刚要说话,明月又端了糕点上前。
夜楚云皱了皱眉,明月倒也没有造次,只是放下盘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羽青。
凉若冷月,清淡脱俗。
明月用手触了触自己眼角的痣,天上月地上花,难怪能让公子逼毒收身,这所谓的一两分相似,分明可笑的很。
明月退却,荟姨重新过来,把几盘糕点调换了下顺序。最甜的栗子糕放在了羽青面前。
羽青扫过,却没有动。
他对自己一点一滴的喜好,对她并不是安慰,而是讽刺。
“卿儿,能跟我讲讲,你这几年的事吗?你发生了何事?怎么……”
羽青垂下了头,分明不愿回忆。
夜楚云不勉强,自顾自的倒了杯酒。
“当年我……投效静宁公主,本想借她之手扳倒我爹,发展羽翼。没想先后被算计,身陷囹圄,腹背受敌。”
“上京一别,我以为你只是气我隐瞒,有正邪之别。我急于回去解决麻烦……”
“夜公子不必解释。此时彼时,并无不同。”羽青打断了他。
“不,姑娘,是我……”荟姨红了眼眶,哆嗦了下嘴唇,“是我,被宫主要挟,泄露少爷的行踪隐秘……让宫主拿了少爷的把柄,以你的命相要挟……”
荟姨哽咽,拿了绢子捂了眼睛。
羽青闻言,诧异了一下。
“呵……说起来还是我太蠢,我竟不知想与之交换的,竟是同一个人。”夜楚云自嘲的再喝了杯酒,依云见他空腹饮酒,眼里闪过一丝焦躁。
羽青听着,手里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有了些许心绪不平。
“待我赶到上原的时候,流溯门已经没了。我无能,再一次见你失去一切。”
羽青回忆起青峪里见到的男孩,两个人同行的半程,只觉得命运弄人。这么多年过去,几经生死,那些曾经不能平和待之的事情已然变得,无谓。
“过往烟云,年少无知,夜公子不必耿耿于怀。”
纠缠了夜楚云几年的心魔,心里死灰复燃的热气,只是三言两语,被浇的彻彻底底。
夜楚云看着她的脸,心里只是觉得疼,觉得堵,觉得无处可泄。他不信她已无半分留恋,他不信他捂不热她的心。
空喝了几杯,夜楚云眼圈泛红,忍不住离了座位,蹲在她面前,言辞恳切。
“我知道,你此行是为了复仇。台海初见,你没动手,说明你不恨我。”
“我知道你会北上,也知道这世道欠你太多。我不求你放下对我的成见。但可不可以让我做你的刀,你的依靠?”
说着,夜楚云一把抓住了羽青的腕子,浑身紧绷,什么骄傲什么面子,感受到她的体温,他方觉得什么都值得。
羽青瞧着他的样子,嘴角冷笑,手腕轻轻一动,便从他的手里挣脱。
“夜公子,你自诩的深情,是否是因为你的愧疚和懦弱?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不怕吗?”
夜楚云停顿了一下,喉头微动,小声说道,“卿儿,无论你想……杀谁,我都……不会阻拦。好不好?”
羽青起身,“夜公子,你喝多了。今日既是做这番解释,话已说完,就此别过吧。”
“姑娘!”
荟姨跪了下来,一只手紧紧的拽了她的裙摆,殷殷的看着她。她对夜楚云的愧疚已经想不到任何去弥补,若他的执念是这姑娘,那她会不惜一切的去争取。
“你可怜可怜他……他也是一无所有啊。”
羽青看过奢靡的船舱,船内船外林立的侍女仆从,一拂袖子,荟姨便扑到在地。
她低头看向荟姨斟满的那杯酒,端起一饮而尽,似是割裂,似是诀别。
“以此为证,陌路而行,再无瓜葛。”
夜楚云心里狠狠的一抽,重重的坐在地上。他咽下嘴里的苦涩,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着羽青的背影,
“哪怕都是这世上的无根飘萍,你都不愿意与我一起,相互取暖吗?我知你内心苦楚和孤寂,我以为你也能信我,对你的情意……”
夜楚云嘴里说着,闭上眼睛,眼角落下一滴泪。
“你走吧,天涯海角,除非我死,我一定会跟着你!”
快要走到船边上的羽青,瘦削的背影晃了两下,飞身上了岸。
依云看着夜楚云又抱起了酒杯,终究没有忍住,夺门而出,追随羽青的背影而去。
羽青并没有着急回去,刚才的一杯酒,让她神情有些恍惚,若说什么都不曾变过的,似乎是她的酒量了。
那杯酒,算是祭奠同行一场的情意?祭奠两个人同病相怜的身世?还是祭奠他也曾为她做过的努力?
羽青脸上有些发烫,脚下越来越不稳。
依云疾行了两步便追了上来。恰恰行到一条安静的小巷,依云走到羽青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羽青烦躁的闭了闭眼“我知你忠心,但别白费力气了。天长日久,他忘了便好了。”
“他忘不了!”
依云长舒了口气,徐徐说道,“他自幼丧母,后堕入魔窟,修的那身阴邪的武功。外人见他风流浪荡,可他的心无人能懂。仇恨令他冷僻孤独,可是复仇之后呢,依然不会快乐。姑娘,你如今没有体会吗?”
羽青的心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眼前阵阵发白。手沾千条性命,可是心里仍是千疮百孔。
“他对你,是真的放不下。六年前,他百般受制,可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他只想去救你,不惜杀人叛逃。被长公主囚于荒室,九死一生才逃出去。他半人半鬼时,嘴里念的还是你……”
这话不知道是触动了羽青哪抹记忆,似乎有一个她殷殷期盼了多年的人,她半人半魔沉睡海底,始终不敢忘却的人。
羽青低下头,深深的喘息了一口。
依云小声的说着,嗓子哽咽,“你消失之后,他消沉颓废,沉默寡言。不知怎么认定你没死,踏遍八州,去寻你。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你可知在台海听到我见过你时,他有多高兴……他是拿命去珍视你的,姑娘,这世上有几人能得别人这般相待?”
羽青默然的听着,世人多凉薄,连她最信任的人都弃了她,临了,却是这么个仇敌之子,曾为她付出过一切。
羽青垂下眼睛,弯下腰,看着依云眼睛里的哀色,忽然开口,
“你喜欢他?”
依云惊诧,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了头,拼命的摇了摇,
“不不,我……不过一介奴婢,怎能肖想主子……”
“是啊,你觉得你们身份有别。那我与他,又岂止是陌路?你会后悔的……”羽青讥诮。
依云似懂非懂,执着的磕了下头,“姑娘,你就当可怜他……”
羽青苦笑了一下,“痴心不自知,错付终身啊。”
说罢,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眨眼,已经消失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