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卯时刚过,一轮红日从东海的边际冉冉升起。
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炮鸣,一阵欢天喜地的喜乐打破了涯洲城边的宁静。
从涯屿岛到涯洲城内十里,地上铺满了红毯,红粉黄紫的鲜花瓣撒了满满一地。天涯街的两侧早就人头攒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虽然不是迎亲,但还是依照了迎亲的规制和队伍,宽三米高两米的婚撵由八个大汉稳稳的抬着,轿撵两旁是轻若云烟的红色鲛纱流泻而下,中间是一个牡丹花形围成的花座。
轿前轿后跟着的侍女仆从足有三十六人,一色的大红盛装,每个人手里端着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两侧有四个侍女不停的往两边撒钱,生活困苦的百姓捡了不少银钱,激动的抹着眼泪跪在地上磕头。
坐在雍楼婚房里的羽青,金冠霞帔,鬓云腮雪,蛾眉花钿,倾倒众生。
身边站着六个贴身侍女,最前面的是一脸欣慰的荟姨。看着下面的婚辇已经快走到浮桥一侧,她忙提醒羽青道,
“姑娘,差不多了。”
羽青抬起了微垂的睫毛,袖子里的手摩挲着一截断钗,终究深吸了口气,塞进了袖子最深处,站起身,来到了走廊之外。
十里红妆,人流如潮。
羽青抬起头看了看那角檐上悬垂的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缓缓抬起手,拉了一下。
一条三尺宽的红绸自上而下垂下楼去,羽青袖子里运功弹了一下,红绸飘动了起来,往浮桥上飞了过去。
羽青轻功一跃,脚尖从那红绸上擦过,一人一绸,宛如两条飘舞的红练,在所有人的仰视中,飞向了那座宽大宏丽的婚辇。
红绸飞至,羽青脚尖轻踏,两侧的红纱四散飞起,身后华贵的婚服一甩,她转身端坐在了中间的花座上,抬手举起了手中的却扇。
一踏一坐,整个轿子都似空无一物般的丝毫未动,八个大汉依然目不斜视的往浮桥上走去。
旁边看呆了的一众百姓,连地上的钱都忘了捡。有个小姑娘挤在人群中,呆呆的说道,
“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吗?”
婚辇徐徐的从浮桥往涯屿岛上行去,旁边的锣鼓唢呐一浪盖过一浪,随风而飞的红花零零落落的飘满了半壁海水。
楚青阁内,郎之涣穿着一身绛紫的衣袍,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自言自语道,
“丫头,这是……你想要的吗?”
岛内府邸,里里外外的聚满了人,仰着脖子看着已经走上浮桥的花轿。地上什么火盆、马鞍、大雁……都一一的备好了。还有的挤在门口,等着讨要赏钱。
莫邪宫几位准见以及那位白甲令冉孤舟都等在一侧。
冉孤舟其人,生的冷眉冷眼,桀骜难驯。这主子大婚的日子,他依然穿着自己最爱穿的素衣,仅在腰间系了一条红带。
桑奎忙的满头大汗,看着坐在亭子里饮茶的冉孤舟不禁翻了个白眼,“主子大婚,你倒闲得很。”
冉孤舟这才不情愿的站起身,垂立在了典堂前面。
院子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里面正徐徐的燃着红色的立香。
典堂之内,身为主婚人的钱利来踱来踱去,不时的望向外面。堂侧站着依云和明月,两个人都身着红衣,可脸上总挂着些心不在焉。
夜楚云身着一套黑色红边的婚服,长曳坠地,绣以云纹鹤形,华贵无比。
头发被高高梳起,头顶玄色冠帽,金丝覆面,珍珠缀连,红羽鹤翎。加上那俊秀无双的眉眼,谁看过都觉得,郎才女貌,神仙爱侣,不过如此。
可此时,夜楚云的眼神却没有那般的殷殷期盼,而是略显呆滞。荟姨把红花递到他手上时,他都没有接。
“可是高兴傻了?”
荟姨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他才还魂般的接了过去,勉强笑了笑。
荟姨听着外面一波又一波的礼炮声,忙的说道,“马上到府门了。一会跨了马鞍火盆,收了大雁,祭了香,就该拜堂了。快,精神点!”
婚辇在缓缓的行进着,已经走到了浮桥头上,涯屿岛上的大门大敞着,台阶上站满了迎接的十六个侍女,娉娉婷婷,一色的烟罗绸带,昂首期盼。
在媒婆的指引下,羽青下轿,长长的拖摆逶迤而行,荡起了一片片的落花。
她揣着手,拿着却扇,笔直的迈上了台阶。每经过一处,旁边的人便弯腰下拜。
快接近立香时,一向孤傲的冉孤舟也不由得低下了头。
主赞礼的白玉鑫看着快要烧尽的立香,激动的搓了搓手。荟姨见羽青已经站在典堂门口,忙的推了夜楚云的后背一把,
“还傻愣着呢,快去,接新娘子了!”
夜楚云心里一抖,这才一步步的走向了阳光中的那抹红影。
却扇后的人看不清样子,可是夜楚云知道,那是天下最美的女子,是他的梦。
他走到跟前,冲着她伸出了手。
“哎,爷,错了……”
羽青低头看见那修长的大手,犹疑了一下,伸出左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夜楚云握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立香燃尽,正是吉时。
白玉鑫看着已经站好的新人,堂上坐好的郎之涣,中气十足的喊道,
“吉时已到,开始拜堂。”
夜楚云牵着的手轻轻的抖了抖。
“一拜天地!”
二人转身,对着门外的青天炙阳,弯腰下拜。
“二拜高堂!”
二人面向堂内,看向郎之涣。而郎之涣却是紧紧的盯着羽青的扇子,那扇子微微晃动。夜楚云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的侧脸。
二人再拜,郎之涣垂下眼,点了点头。
“夫妻对拜!”
二人转身,面对面站定。
夜楚云看不清她的脸,略一静默,羽青想往回抽手执好却扇,夜楚云却紧紧的拽着不肯松。
荟姨见状忙的走过来,“哎呀,爷,又错了。你不松手,怎么拜。拜完礼成,快松手!”
羽青低了低头,又抽,还是没抽动。
白玉鑫看了看两个人,忙的又喊道,“夫妻对拜!”
夜楚云依然站的笔直,没有动。
羽青停下了动作,似有所感般的侧了侧扇子,露出了一只眼睛,低声叫道,“夜楚云!”
夜楚云依然没有松,反而是低下头仔细的搓着羽青的手指。
一遍一遍,最后摸到了那枚戒指,略一用力撸了下来。
羽青一愣,放下了却扇,盯紧了夜楚云,“夜楚云,你想干什么?”
夜楚云苦笑的抬头,羽青的妆面很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明明过了这一拜,她的一切都可以属于他。可是他怎能对她眼白里的红丝视而不见?
不明所以的众人傻了眼,哄闹不止的典堂突然安静了下来。
荟姨着急,过来问道,“爷,怎么了?”
夜楚云没有说话,手里攥紧了那枚戒指,不自觉的嘴唇开始抖,眼角洇出了泪水。
“夜……”
羽青眉间有了一丝疑惑,刚想问,忽听得岛上几里之外,传来一声清啸的凤鸣,直直的透入了她的心底,她不禁整个人都绷直了。
岛里岛外的所有眼睛都往天上看去,一只火红色的神鸟背上站着一个白色傲立的人影。
紫月寒手执一剑,掌心全力一攥,飘在海面上的落花便起起伏伏。
他紧盯着喜红金装的琼楼和楼前的牌匾,任凭月盈倾注全部之力,却迟迟没有挥出那一剑。
……
“若你有二心,我必嫁于他人,再不与你相见。”
“你若敢嫁,我便敢抢。我不信,这世间有我抢不到的……”
“你那化境修来是为了抢婚的吗?”
“那也说不准。”
曾经的笑语言犹在耳,可是他如今凭什么?
满溢的金光丝丝收回,月盈化成一道蓝光回到他的袖中。紫月寒垂下眼睑,袖子一挥,翩然落在了典堂门口。
他的眉间一片憔色,紧握着手,怀揣着一份沉重的“祝福”,看着堂内披着嫁衣的背影,一开口,便已哽咽。
“青儿……”
一白一红一黑的身影,寂寂无声的院子,仿佛一个被屠戮过的修罗场。
羽青没有回应,没敢回头。她逼回了凝动的眼泪,看着面前禁不住发抖的夜楚云,冷静的问道,
“这婚,你……成不成?”
夜楚云攥紧了手,低头苦笑,“卿儿,何必继续自欺欺人?”
羽青苦笑一声,“夜楚云,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你……不要后悔。”
夜楚云心口像被刀一刀刀的剌着,甚至在牵过她手之前,他都没想过放手。他知道一旦松手,他们再没有了可能。
可是他怎能视她的难过而不自知,感情的事,又何来先来后到?
三个人如果注定有人会不开心,他必然不希望那个人是他捧在心尖的卿儿。
他拼命的忍下眼里的泪水,狠狠的把手里的碎戒扔到了地上,低吼,
“你走!”
羽青低头,剔透的宝石化成点点晶红,那千金的东西说是最坚硬的石头,也不过尔尔。
岛内岛外已经沸腾,响起了窃窃私语。
原本感叹新娘好福气的人,突然开始说新娘是不是被悔婚抛弃了。
原本赞叹这天家富贵的人,突然开始说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的。
红颜易逝,福比纸薄。
这婚礼有多盛大,这种猜疑和可怜就有多汹涌。
坐在堂上的郎之涣心里默叹一声,走了过来。
两难之处,命运纠葛,岂是某一种感觉能描述清楚。他又何尝不知,他们不能在一起。
“丫头,要不……算了吧?”
站在门口的紫月寒坚挺的脊背好似随时能垂下去,他想过千万种重逢,也暗示过千万种失去,可眼看九月初三将近,他从午夜惊醒,便跨上凤背,行了两天一夜。
他只想当面问一句,你真的要嫁给别人吗?
行进涯洲,看着涯屿岛上张灯结彩,那十里红妆,他才能感觉得到,心里在滴血。他才能知道,这将近半年的麻痹,那久久不愈的心病,不过是因为,放不下。
明明他们在幻境里已经相守那么久。
羽青沉默的点点头,伸手往头上一掀,十几斤重的金冠被她轻轻的摘下,扔在了地上,露出了里面一缕缕拧绞着的头发。她低下头,看向那身红衣,用力一扯,精致的婚服簌簌的落在了地上。
她身上只着了件红绡纱裙,面对着夜楚云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最终,她垂下眼睛,往外一伸手,云巫伞从顶楼飞进,落在了她手里。
她对着郎之涣低喊了一句,“郎伯,走吧。”
甫一回头,那个逆光里的白色人影令她恍惚。
羽青一步步走到紫月寒的面前。四目相对,骤然一扫。
跨越六年,不需要言语,一切已明。
紫月寒手里一直紧攥的灵力终于平息,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了上去。
羽青抬眼扫过这四季如春盛景不息的岛屿,没有再回头,大步的穿过人群,跨过浮桥,踏上岛岸,离开了。
那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人海里,人声鼎沸。
“定是那女子心里有别人,新郎知道后悔婚了!”
“我看未必啊,那女子似乎还是挺愿意嫁给新郎的,可能是那新郎自己厌了……”
“两个男子都是这般的人物,若是我,我也不知如何取舍……”
“朝三暮四,这女子定是红颜祸水……”
夜楚云失神的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浑身卸了力般的跌坐在了地上。
依云荟姨着忙上前,只有明月望着已经看不见的人影,轻轻的笑了笑。
羽青走了一程,听了一路的指指点点,她倒不在乎,这天下的脏水那么多,她心早麻了。
她只是觉得有点累,走到城郊时找了家客栈走了进去。
紫月寒默不作声,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郎之涣缀在最后,提着一壶喜酒,晃晃悠悠的叹道,
“剪不断,理还乱……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