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楚云消沉了一段时间。
青辞宫改了营生,信使台运转飞速,时年荒岁讥,百姓日子不好过,商人居九流之末,处处掣肘,也不好过。
大安如同腐烂的朽木,皇帝醉心炼丹,朝官极力搜刮,各地民怨鼎沸,暴乱频起,便如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
荟姨送汤来的时候,发现中午端来的饭夜楚云还没吃。
地上堆满了账本,夜楚云散着发赤着脚,走过来走过去,有时候嘀嘀咕咕,有时候勾勾画画。
她险些以为,他又疯了。
夜楚云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主子,西北已经有七个榷市被禁,边境动乱,战争不断,咱们的许多丝绸茶叶都走不出去。”钱利来禀道。
夜楚云看着地图,“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条?”
“古往今来,都是这一条茶丝古道,咱们一路上也都打通了关卡,若再另辟新道,又得下一番功夫。”
夜楚云刮了刮额头,“如何这般巧,断的全是云沐官的路?”
“重农抑商,这都是每朝每代加强皇权的手段,云沐官如今鼎盛,自然会被忌惮。而且还有个更奇怪的事,边境货币虽不一,可云沐官的票据一向被认可,只要去境外的楚岁山庄皆可兑现。但月前开始,不少境外人开始不认咱们云沐官的印章,只要现银。”
夜楚云皱了皱眉,“大宗交易,用现银……你可探听过什么?”
钱利来点了点头,“有的,可许多人讳莫如深,还有的也不明白分明随波逐流。咱们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边境出现问题,可境内为何也屡屡有缺?”夜楚云指着几本账本上圈出来的红印问道。
钱利来叹了口气,“荒年难做。以前听主子的,已经降低了不少副产改投主业,一是百姓日子难,二是官府层层盘剥。还有些卑鄙小人,蓄意囤积压价,不少边陲小地发了霉的粮食都敢卖十两一石。盐铁更是艰难,朝廷管制太严。唯一不曾受影响的是,北原的好马,毕竟那边的牧业还是咱们主营,朝廷鞭长莫及。”
“照此以往,也是迟早的事。听说上殿昏庸,百官无为,贪官从中阻挠也不稀奇,可何来这么精准,又这么大势?”夜楚云依然疑惑。
“这几个月下来,流水比去年已经少了一半。有些我能做主,有些还得请主子裁决。”钱利来经验老道,可这来势汹汹的针对已经让他有了危机感。
“说到底,还是朝廷和百姓的平衡。如今的朝廷还有何可依附,我也断不肯与之为伍。”夜楚云下定了决心,“老钱,我想利用青辞宫的人手秘密辟条新路,你多关注下境外的钱庄。”
“桑甲令还好,我怕冉甲令……不肯。”
“这个我来。还有,在几个大的州府打压下无良之商,把那些陈粮收拢销毁,若再有不识好歹的,使些手段。好粮把价格再往下调调,争取普通百姓家都吃得起。再有,流民多战乱不止的地方,拿出些余粮,施粥赈灾。”
“主子仁心,我这就去办。”
钱利来刚走,夜楚云重新低头,看着地上条条红印,思索了一会,给冉孤舟写了一封信。
两日后,夜楚云坐在房间里,看着冉孤舟的回信。
白甲改为信使台,冉孤舟已经颇具不满。但他胜在谨慎,信使台虽明面运作,可驻地仍在各秘密分寮。
夜楚云此番让他派遣白甲帮他重新铺路,他言辞间分明不愿,多番劝诫。夜楚云思忖了半日,依然下达了宫主令,命几大分寮不日出动。
夜楚云深谙商营之道,知道许多东西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会任人宰割。
他虽承自祖业,可对商业有高度的敏锐,取之有道,走南闯北,有眼界有魄力,才能让云沐官生生不息。
可他却还没明白,无根之商,何以对抗王朝?
安王朝皇宫内,鎏金宝座上坐着一个瘦的枯骨嶙峋的男子。他眼下乌青,双目浑浊无神,嘴唇紫绀,深深的低着头,鼻子里的气息更是若有若无,好像随时都能死过去。
大殿台阶下站着一个魁梧高峻的武将,这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英气逼人,身上披着一身淡蓝色的铠甲,笔挺如松。
此时,他面容凝重,正有些怒气的看着坐在皇座上的人。
这人正是大兵丞薄奚尘。
“皇上?”他又压了压嗓音,低低的叫道。
皇帝安邺身边的宦官杨士仙忙不迭的过去喊了一声,安邺一下子回魂了般,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怪叫,
“嗯?怎么了?”
薄奚尘又忍不住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蜀南再起暴乱,此次,有上万人之众,而且探子来报,里面还有些羌南异族,臣怀疑,有人暗中挑乱……”
安邺使劲睁了睁灰黄色的眼睛,靠在一旁的扶手上,打了个哈欠,
“都是些刁民,大兵丞只需派手下副将剿灭就行,蛮荒外族,蒙昧无教化,能掀起什么浪花……”
“可是,他们组织训练有素,不似……”
“好了,大兵丞,只要你在一日,我这安王朝就会太平一日,以后这些小事不用特意进宫来回禀……”说着,安邺向杨士仙问道,“什么时辰了?那无为散人可入宫了?”
杨士仙忙的低头,笑着说,“已经等陛下半天了。”
安邺眼里冒出点光亮,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就要走。走了两步,他似乎感觉到薄奚尘的目光有点冷,又回过头来,冲着薄奚尘笑了笑,说道,
“此次若平乱有功,朕有重赏!”
说罢,他抚着杨士仙的手,抖抖嗖嗖的往殿后疾行而去。
薄奚尘在空旷的大殿里站了一会,叹了口气,刚要离开,皇座之后的幕帘轻轻的摇曳了一下。
薄奚尘心里一惊,忙的弯腰低头。
幕帘后响起了一个低沉嘶哑的女人声音。
“凡涉外族之乱者,杀无赦!”
薄奚尘脸上一愣,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女人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人,一身黑衣,高大笔挺,腰间悬了一把长三尺宽两寸的无锋钝刀,脸上覆着半截面巾,只露出一双直勾勾的双眼。
那男人拿着一份密函递给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展开看了一会,突然发出了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本殿本想打压云沐官,令其臣服大安。可没想到,‘商宸’竟是他……哈哈……嘿嘿……过去真是我小瞧了他……”
那女人戴着半面金色鎏金面罩,身体裹在一身艳丽的华服中,只是身形略为佝偻,声音嘶哑,令人极其不适。
夜楚云依然伏在一堆纸张里,短短半月,他已经看完了这五年间的账本,一一批注,发掘着新的商机和出路,好似这种废寝忘食,能填满他心中的空洞。
桑奎走了进来,静待了半晌,递给了他一封白鹰羽的密函。
夜楚云一看那白鹰羽一下子直起了腰,扔了手中的笔,反复搓了搓手心的汗,小心的打开。
里面的密札记录的全是羽青的日常之事,羽青出入紫月门的哪一处,研习了什么医书,收了个徒弟叫什么名字,紫月寒又为她做了什么事,甚至她今日出门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晚饭吃了什么菜,里面都记载的清清楚楚。
传信来的人,是夜楚云最后的暗甲,直接与桑奎联系,而且唯有这份密信用的是白鹰羽。
夜楚云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把她放回了紫月寒的身边,也明白这样一直窥伺她的生活不好,可是他忍不住。
他怕她过的不好,怕她过的不开心,亦或者,是怕自己没有她的消息会就此疯掉。
上面的文字简简单单,夜楚云却读出了她如今的心境。夜楚云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又掉下了一滴泪,嘴里喃喃道,“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对吗?”
他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才把信封进了一个匣子里的最深处,向桑奎招了招手,
“把紫月门的暗探撤了吧。”
“主子?”
夜楚云苦笑了下,“我终要告别过去,以前,只是自己不肯清醒罢了。她过的很好,足够了。”
紫月殿内,司南悄悄来报,“门主,那个暗探……撤了。”
紫月寒默默的点了点头。
“弟子不明白,门主一早识破,怎么不处置?”
紫月寒亦说不清心里的那种感觉,或者他更怕自己贸然行事,一块小石头会激起千层浪。
“他既没有恶意,就……算了吧。”
说着,他看了看外面暗下来的天,把手里的东西一收,匆匆忙忙的往霜蕤轩而去。
豆荷正在摆着碗筷,羽青等了有一会了,终于看见他进来,笑着站了起来。紫月寒丝毫没顾及豆荷还在,径直走过去,紧紧的抱住了她。
羽青不明所以,看着豆荷低头抿嘴往外退,便推了他一下,
“干吗?豆荷还在呢。”
豆荷迅速的出了门,还懂事的把门关严了。
“我只是有点想你。”紫月寒抵在她的颈窝处闷声说道。
羽青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怎么越发小孩子,棠梨轩与我这就三条走廊,你想来不是随时……”
“随时吗?”
羽青顿了顿,轻笑了下,颇为无奈的说道,“随时!”
夜楚云的生活没有就此消寂。
“云沐官”开仓救民,声名日益高大,青辞宫在信使台的发展中淡去了莫邪宫的阴影,夜楚云看着地图上重新画出来的一条线路,笑了笑。
一切都好似在朝着他努力的方向发展,直到再一封五条鹰羽的急令,打破了他想平静下来的心。
他看了那急令一眼,心跳如鼓,眼前发白。
信使台从南到北,两日之间,被摧毁二十七处,微元以上的大修被杀三十六人,一千白甲仅存三百余人。
莫邪宫三十几年的经营,他这半年对信使台的呕心沥血,一夜倾颓!
夜楚云的心里出现了巨大的断痕,他想不通,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极力看明白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他觉得自己好似还在一个牢笼里,从未逃离出去。
“是谁?到底是谁?”
此时,他往西去的船舱外传来一阵喧哗。
有个七八岁的小乞丐突然闯到了他的船上,依云以为他只是想乞讨,拿出一锭碎银子要打发他走。那个小男孩却撒泼打滚的躺在了船板之上,扬言要见他们主子。
夜楚云按下心头的疼痛,一脸茫然的走出来。
那个小男孩脸上脏污一片,看见夜楚云却一点都不害怕,他慢慢的站了起来,对着夜楚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金色的令牌朝着他晃了晃。
夜楚云一眼变色,那腰牌上是一个“静”字。
小男孩突然咧开嘴,露出了满嘴的黄牙,发出的却是个苍老的声音,
“身在樊笼,无人自由。”
说罢,男孩把令牌扔到了他脚边,一个扎子跳下了湖,湖上涌起了一个大大的水泡再也没了动静。
夜楚云呆呆的捡起那枚腰牌,苦笑道,“原来如此。”
冉孤舟是第二日的下午来到了夜楚云的画舫,夜楚云把自己关在房间已经一天一夜。
桑奎看见冉孤舟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想上前阻拦,冉孤舟突然出手,一把把桑奎掀到了一旁,恶狠狠的踢开了船舱的门。
夜楚云穿了一身黑色的绸衣,未曾梳洗,赤着脚坐在地上,抱着腿埋着头。看见突然闯入的冉孤舟,他动了下红红的眼珠,对着桑奎摆了摆手。
冉孤舟癫狂的跑了上来,对着夜楚云低吼,
“白甲改营,改的是营生,可是能抹杀掉这三十几年世人的仇视吗?我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我们在暗处活了十几年,东躲西藏,如履薄冰。你……为了摆脱掉你爹的阴影,让我们活在阳光下,你想干干净净当你的‘商宸’之圣。可事实呢?是你……亲手,把他们架上了刑架!”
夜楚云痛苦的闭上了眼。
冉孤舟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子,说道,“莫邪宫自投靠朝廷的那天起,所有的据点和人都打上了走卒的烙印,你以为,我们这种江湖人鄙弃又惧怕的组织因何存在那么久?那是因为我们本来就身处牢笼,我们每个人都是个行走的编码!大厦起,大厦倾,她注定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冉孤舟低下头,看着夜楚云脚边的令牌,一脸嘲弄,
“如果她死了,这安王朝早已改朝换姓了!杀了老宫主那是警告。如今,如果我没猜错,她已经知道你……就是云沐官的主人了……”
夜楚云像是被一道雷劈在那里,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只是还自欺欺人的不敢接受。
“卿儿说,亲手杀了她的。浮华殿确实已经消寂多年……会不会是有人借势……”
“你是被自己的深情蒙蔽了双眼,这几年你的精力除了找那女子,何曾真正的去留意过?白甲改营,我劝过你,我以为你心中自有天平,看样子,是我高看你了。云沐官名声太过,早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我小心谨慎,倒是也很想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半数白甲的据点?”
夜楚云不寒而栗,猛然想起,他匍匐于她脚下时,
“臣愿交出半数白甲,由公主号令……”
冉孤舟从夜楚云的眼睛里读出了什么,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解下腰间的白甲令,扔到了他脚边。
“从今以后,我不再效命于你,你……好自为之吧。”
是夜,下起了倾盆大雨,停在岸边的画舫随着波涛汹涌的风浪上下起伏。
不到半月,分布于荒泽多处的十几家楚岁钱庄先后被朝廷查封,刚刚打通的境外之路被彻底封死,各种运输的商队一再被劫,云沐官在商圈之内的信誉一落千丈。
仿佛大地开裂,一只暗影里的黑手把他的东西件件推进深渊。一封又一封鹰羽信接踵而至,让夜楚云几近崩溃。
夜楚云曾天真的想上岸躲雨,此时他才发现,原来没有人愿同他撑一把伞。
青辞宫,只是换了个名字,骨子里的恨和惧从未消失,无论江湖还是朝廷,绝大多数人都是隔岸观火,冷眼旁观。
紫月寒坐在殿前,信使台一夜消寂,他迅速让司南去调查了这些事。
“原来他,竟是‘商宸’楚沐。”
“云沐官曾经庞大无极,境内外交织。前段时间一直在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信使台的想法和运行也是奇思巧作,这个人仅仅二十八岁,实在是……”司南忍不住感叹。
紫月寒抚着额头,开始第一次用心审视这个男人,“或者兄长多年以前,就知道……”
“此番奇怪的很,青辞宫、云沐官同时被毁,夜楚云的身份被曝,好像是有人故意针对,而且是把他往绝境里逼……什么仇人有这样的手段……”
“莫邪宫内情复杂,恐不是一日之祸。”紫月寒细细搓着手指,又问道,“他可能向江湖道门求助过?”
司南摇了摇头,“不曾,我感觉他想一力承担。夜回天执掌莫邪宫时,诸门避之不及,又惧又恨。”
紫月寒低头认真想了一会,“司南,你去太明街上找到那家楚岁钱庄,让人给夜楚云秘传一封信,只要他需要我紫月门相助,尽可以送信过来。我们与云沐官本来有些交织,兴许能帮他支撑些时日。”
“好。”
紫月寒坐在椅子里,看着殿外的墨色,百感交集。
夜楚云曾与羽青只差一步,那她肯定知晓,可她因何从未提及……
想了一会儿,他起身往霜蕤轩而去。他转过最后一条走廊,远远地,恰好看见羽青给了豆荷什么东西,豆荷匆匆离开了,羽青的眼睛里满是忧色。
紫月寒静立了一会,却没上前,而是脚步轻盈,悄悄的跟上了豆荷。豆荷看见突然出现的紫月寒,惊诧了一下,忙的下拜。
紫月寒看着豆荷手里捏着的信,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拿的什么?”
豆荷如实回道,“姑娘让我去送封信。”
“送去哪?”
“太明街的楚岁钱庄。”
紫月寒伸出了手,豆荷不敢违逆,把信递到了紫月寒手里。那信封上并没有字迹,他想打开,还是停住了。
犹豫了一会,他又把信递给了豆荷,“你去吧。”
豆荷不明所以,褔了福,小跑着下山去了。
紫月寒回头往霜蕤轩的方向望了一会,失落的回了棠梨轩。
羽青坐在饭桌旁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他,想他可能抽不开身,匆匆吃了几口,打了坐,早早睡下了。
紫月寒与羽青的信是一起送到的,不过羽青的信上插了白鹰羽,所以夜楚云还是习惯性的先打开,当他看见竟是羽青的亲笔时,激动的哆嗦了一下。
羽青的信没头没尾的,只是写了寥寥数字。
绝处逢生,不破不立。
而这纸后面,还有一张纸,夜楚云颤颤巍巍的打开,那上面写的是,
别灰心,我相信你可以撑过去!
夜楚云眼睛里涌现了一些泪水,连日来的无力和孤寂感好似被这一句话清扫殆尽。他忍不住挠了挠趴在桌子旁的银雷兽,“是卿儿,卿儿的信!”
原本如他一般丧着脸的银雷兽好像听懂了,抬起头来,滴溜溜的眼睛在那两页纸上转来转去。
夜楚云又哭又笑的待了一会,才打开了紫月寒的信。可紫月寒愿意襄助他的话,并没有让他有一丝的开心。
只当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激励,他合上信,又耷拉了头。
夜楚云出了船舱,外面昏黄的落日余晖未散,海平线的尽头,有一条小小的孤舟慢慢驶来。
小船靠近了他的画舫,有个浑身包裹在白袍里的人走了下来,一跃而上,走到了夜楚云的面前。
那袍子下,一个清正冷凛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
“你想摆脱她,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夜楚云疑惑的看着那人慢慢露出的脸,眼睛蓦的张大了,来人露出了一个温润如水的笑容,
“那就让她覆灭,改朝,换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