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青苏醒,霜蕤轩门里门外又站满了人,脸上俱是喜气。
黄医老诊完脉,捋着胡须点点头,“夫人身体啊,好得很。内力虽有消散,但好在没有继续。”
羽青抬了抬手掌,握了握拳,“内力消失不过三成……想必她还是心疼阿娘的。”
“可消散的内力都去了哪?”紫月寒不解。
黄医老清咳了一声,“这胎脉强劲有力,胎像十分顽强。应是夫人去蜀中消耗太大,这孩子为求自保……”
紫月寒的脸色凝重,“才两个月就知道自保,这孩子出世还得了……”
一直站在门口的霍紫嫣似笑非笑的讥讽道,“有两个化境的爹娘,有什么好稀奇。但愿性子能好点儿……”
羽青“柔弱”的靠在床头,掩嘴笑道,“像谁都好,千万别随她姑姑,嚣张跋扈。”
“羽青!”霍紫嫣握紧了拳头,可心里又好似特别爱听“姑姑”二字,觑着羽青盖着的肚子,“她姑姑我大度,不跟她的糊涂娘亲计较。喏,这是百合人参汤,本来给我……二哥哥做的,便宜你了!”
玉环给羽青递了过去,羽青喝了两口,咂了咂嘴,“你二哥哥也不喜甜,你放这么多蜜糖是为何?”
霍紫嫣咬着牙,眼里要喷出火来。
紫月寒忙的从中调和,“好了,别气她了,你沉睡这几日,全靠嫣儿上下打理,每天过来,还一直备着补汤……”
羽青垂下头轻笑了下,把汤喝完,“骄矜”的把碗盅递向霍紫嫣,霍紫嫣刚要发火,却听得羽青温柔的说道,“谢谢。”
霍紫嫣瞬间蔫了,突然有些不适应,竟亲自接了碗。
“明日我想喝桂圆莲子,多放些莲子和桂花。”
霍紫嫣把碗往食盒里一扔,“骂骂咧咧”的扭头就走。
羽青瞧着她的身影,心底却有一丝酸楚。其实当年她见过风迟带人拉走坑杀那些贼匪,心里早已确定霍紫嫣受过的屈辱。
无论她们之间有多少“明枪”,她都希望霍紫嫣永远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大小姐。
田禾和叶秋萍扯着门框看着,羽青冲她们笑了笑,田禾激动的轻喊,
“师娘师娘,我想要小师妹。就白白软软特别好捏的那种……”
“我想带她一起玩!”
紫月寒幽幽的回了头,难得的没沉脸。羽青冲她眨眨眼,回应道,“好!师娘努力!”
黄医老刚出了霜蕤轩的院门不远,紫白峰和紫白晖两对夫妇围了上来。
“如何?那孩子如何?”紫白峰难掩激动。
姜怡不耐烦的推了他一把,“什么孩子如何?先问孩子母亲!”
黄医老笑着点点头,“母子都好。身强体健,以后定是个了不得的娃娃。”
“母子?是儿子?”紫白峰声音发颤。
黄医老笑着摇了摇头,大有“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姜怡狠狠的掐住紫白峰腰上的肉拧了一圈,
“怎么?是女娃就不成?”
紫白峰皱了皱眉头,忙的求饶,“男娃女娃都成,我更喜欢……女娃……女娃!”
屋内只剩了两个人,羽青立起耳朵听了听,问道,“谁还在外面?”
“是晨飞,他每日都会过来,在院门口站一两个时辰……”
“傻小子!”羽青心里暖暖的,把易晨飞喊了进来。
易晨飞走进来,耷拉着脑袋不愿抬头。
羽青低头瞅了一会,才发现他眼圈里通红一片,不由得讥笑他,
“马上都十八的男子汉了,还这般哭哭啼啼,也不怕师兄们笑话……”
易晨飞抬起头来,噘着嘴,委屈的大喊,
“师公都不怕人笑话,我怕什么?!”
紫月寒一愣,一时没想接什么话。
“你……你干嘛突然睡那么久……”易晨飞的声音越来越低。
“谁带我去练剑,谁带我去习字,谁带我去藏书楼……”
“那么大个人了,还说师承‘医泽’,连有了身子都不知道!还跑那么远去打架……”
“什么化境,都是骗人的……”
“嘿……我说一句,你倒数落我半天……”
羽青嗔怪,看着他要哭出来的样子,口气又软了下来,“你这几日日日过来吗?”
易晨飞艮着脖子,抓着袖口,“我睡不着。我……害怕……”
羽青伸出手,易晨飞却侧脸去看紫月寒。没有感觉到威慑,才挪蹭几步来到羽青跟前。
羽青上下拍了拍他的胳膊,软声细语。
“师父还没看你成器,还没带你看完你师祖的书,以后师父和小师妹还得得你保护,一定会保重自己。”
易晨飞的眼泪终于不争气的落了下来,又倔强的快速抹了,“说话算话?”
羽青重重点了点头,“算话!快去睡吧。”
易晨飞这才“嗯”了一声,不放心的多看了两眼,慢吞吞的退了出去。
可他走了许久,还是感觉不到困意和疲倦。
他抬头望了会天,脚步一转,又往藏书楼走去。
易晨飞是个孤儿,七八岁的时候开始流落街头,穷困潦倒,几乎什么都做过。
可他从未自艾自怜,总是很努力的活着。
半饥半饱的流浪了五六年,他漂泊到了徽城。
在徽城待了一年,他那时候最喜欢倚在一个穷书生开的学堂外听他讲书。
那书生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穿的很寒酸,口齿并不十分清楚,可依然很认真的教授每一个孩子识字读书。
学堂里也多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挣不到几个银钱,可穷书生不在乎。
“多读书识字才能明心见性,才能改变命运。”他冲着自己的几个学生说道。
穷书生看见易晨飞常常一个人偷听,也不赶他,反而让他每天帮忙洒扫收拾课桌,闲暇的时候便教他认字写字。
易晨飞记得最深的是那学堂中间,挂着一幅字。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梅”字,可那书生却视如珍宝,常常望着那字发呆。
易晨飞曾问过他那幅字有何来历,穷书生炯炯有神含含糊糊的说道,
“那是恩师指点,是引路明灯。”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成了互相的依靠。都是可怜人,会分外感同身受,相依为命。
直到有一天,易晨飞回来的时候,发现穷书生被一群官兵围在学堂里殴打,让他交所谓的保护银。
其实那书生也不是至死不从,而是真的没钱。
易晨飞上前去制止,也一起挨了不少揍。
后来那些人打够了,把屋里的一切都毁了,也包括书生最珍贵的那幅字。
那些人走了以后,易晨飞把穷书生背回了屋内,可找遍了学堂也仅仅得了几个铜板,连大夫都请不起。
易晨飞想了很多办法,四处给人磕头,只求来了几副普通的汤药。
穷书生伤的太重了,又或者常年吃不饱身体太过虚亏,病恹恹在床上躺着,靠易晨飞讨来的些饭维持,熬了十几日。
他临终前唯一再说过的话,便是望着空空如也的墙上,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个“梅”字。
穷书生死后,易晨飞离开了徽城。
他曾想拜到江湖门内,学些本事,起码不会任人欺凌,还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是他一无背景银钱,二又资质平庸,兜兜转转,竟没有一个门派愿意收留他。
直到那一天,他在城楼的榜文处看见了紫月门招募弟子的贴文。
“不问出处,公平选材……”
易晨飞沉寂的心又泛起了点希望。
他愿望不大,只是不想这般无力,他想活的上进一点,体面一点,有希望一点。
来到紫月门的时候,这里虽没有人歧视他,可他却看清了自己与别人的差距。
他资质勉强算得上是中等,长老们挑选完了,徒留他自己站在那高高的广台上,十分羡慕的看着被选入紫月门主门下的十个弟子,那最小的姑娘好似才十五,笑靥如花。
直到霍紫嫣走过来,说了句,“你跟我走吧。”
他犹豫的跟了上去,但是他知道,霍长老也只是看他可怜罢了。
后来,他误打误撞的上到了藏书楼顶层,发现了许多特别有意思的书,每日做完功课,他便一个人前来。
直到那日,他在楼里撞见了羽青。
羽青那时正靠在窗口,支着额头,拿着一卷书沉迷的看着。他被她的容貌吸引,从未见过那般清柔寡淡又散发着光的女子。
易晨飞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
“你来这儿……看书?”
羽青听见了他的脚步,抬起头来,看着发怔的少年问道。
易晨飞慌忙收回目光,局部不安的行了个礼。
羽青看得出他的胆怯,起身慢吞吞踱到书架前抽了一本,闲话道,“好看吗?”
易晨飞诚恳的点点头,偷瞄了羽青白皙的侧脸一眼,“好看。”
羽青抚着扉页上的签名,“你觉得哪里好看?”
易晨飞不安的抠了抠手指,“通俗易懂,又……会令人恍然大悟。而且……字也好,有点熟悉……”
“熟悉?”羽青有些讶异,把书放在了一边,“你读过书?”
易晨飞更加紧张,“我命如草芥,以前只见过小小的一柜子书。可是来到这里,看见了这么多书,那么多厉害的人,才知道自己目光浅陋,勉强算识字,不算读书人。”
“识字是根基,有些人读过再多的书,也算不上读书人,因为他们没有魂……”
说着,羽青伸手抚过一排书脊,带着些怀念的微笑。
“这些……都是我师父写的书。小时候懂得不多,师父说我读完了所有的书会修为大涨,我便很努力的去读。如今再看这些字,才知道那时候有多浅薄。这些字,都是有字魂的。”
易晨飞认真的听着,“字魂?”
羽青笑着点点头,“比如山有灵、海有龙、人有心,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价值。”
易晨飞呆呆的,不由自主的抽出一本书,翻开,仔细端详。
那些墨迹笔笔画画,仿若缀着一种无言的精气。简简单单,又好像有着力透纸背的风骨。让他想起了穷书生墙上的那个字。
易晨飞郑重的把书合上,用他一向最为在意的门服拂去了些微尘土,抬起头来恳请,
“我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看书吗?”
羽青已经踱去了窗口,抱着本书入迷的看着,听见这少年忽然变的坚定的口气,点点头,“当然。这藏书楼没有限制。我也能多个书友。”
易晨飞开心的一揖,默念“书友”“书友”。
二人分踞两处窗口,经常碰见,偶有交流。
一日的黄昏,易晨飞鼓足勇气走到了羽青的面前,低下头,“还未请教您的身份……”
羽青看着余光里的年华正好的少年,嫣然一笑,“我叫……羽青。”
羽……青。
易晨飞吐字。
晚膳的钟时响起,羽青把书一合,手一挥,地上几本书稳稳当当的飞回了原处。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含笑意,“你该去吃晚饭了。我要回霜蕤轩了。”
易晨飞讷讷的点了点头。
羽青走了几步,快走到楼梯口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回身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师从何人?”
易晨飞回过神,忙的弯腰低头,“弟子易晨飞,年十七,师从……白薇殿霍长老。”
羽青低下头皱了皱眉毛,沉思了一下,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要不……你以后跟着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