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书籍药剂散落满地,裴回忽然想起返程途中,严峥冥罕见地反问自己:你怎么知道蓝妖无药可医?
他毫不犹豫说,这是所有人类公认的事实。
而今那个理直气壮的裴回,却要经历千难万险来打破这个公认的事实。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矛盾。
当苦难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一切口号和大义都能脱口而出。甚至可以随意地假想,倘若这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我也必然会为了人类未来奉献所有。
因为只是口头说说,没有人会跟你斤斤计较,哪怕有人计较,这些苦难也不会由于你随口一说就即刻降临。
所以口号喊得愈发响亮,大义来得愈发简单,似乎只要发表那些抨击蓝妖,吹捧人类的言论,人人就都是英雄。
像是为了维护自私又自傲的人类群体,以此来保住自己最后一点点颜面与自尊,仿佛只要把过错全都推到蓝妖身上,他们就能高举正义,高呼人类万岁。
蓝妖无法发声替自己辩解,对于人类来说,干脆直接省了“捂嘴”这个环节。
如今感染的人变成自己的爱人,裴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都错了。
如果说蓝妖是不断蔓延的罪孽藤蔓,那么人类便是罪孽的源头,是开端,是恶果。
如果说这场千百年后的末世危机必然发生,那么毁掉一切事物的罪魁祸首只会是人类自己。
无药可医……
真的是这样吗?
当蓝妖危机第一次爆发的时候,上层阶级做了什么?
抢物资、争地盘、暴动不断、招兵买马……新型高端武器层出不穷,飞机、大炮、导弹,各式各样,每一种尖端的矛头尽数对准蓝妖——曾经的人类同胞们。
乱世之下,秩序全无。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忙着自保、忙着修城墙、忙着杀敌……
只要稍稍把那些时间多腾出来一丁半点,稍稍把那些金钱多拨出来一分一毫,用于医疗事业,研究蓝妖病毒,那么,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还会那么悲愤昂扬地喊出那句“蓝妖无药可医”吗?
裴回自嘲地笑了起来,眼眶酸涩。
天际遥遥挂着一轮明月,月牙似的,初露锋芒。弯出的柔软弧度,只能勉强盛下离人的泪光,多出的泪花部分,只好溢出来,摇摇晃晃地往下坠。
飘着,荡着,在暴雨中瑟瑟发抖,悄悄呜咽……坠入黑夜,再无归途。
裴回试图转身,寻找来时的路。
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怀有身孕的蓝妖母亲向自己求救的时候,裴回想,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打开车门,一路狂奔。
救她,只为救她。
是她,而不是它。
没有机会了,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残忍吗?
可是,在剥夺蓝妖活着的权利时,人类同样得残忍。
裴回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从始至终坚信的那份责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拯救人类命运,创建人类家园……
他做得真的对吗?
二十多年光阴,重复着这个信念,朝着相同的方向稳步迈进,他真的……是善良的吗?
变相的杀人,难道就不是犯罪了吗?
裴回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笑不出来,哭不出声,只剩下哑然。
在这之前,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
无数个日夜的咬牙坚持,汗与泪混在一起,他却品出了血腥。
过去数载,匆匆流年,他救过很多很多的人。
如今站在这里,他脱力得撑不住身子,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只想问一句:
谁能来救救我?
是谁都好,救救我……救救我的爱人。
“……”
连寂静的深夜都不愿给予回应。
飞鸟倦了,树影晃着,苍茫天地之间,他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悲可叹,可惜可怜。
当晚,三天期限的最后一个晚上,裴回正式叛逃,带走了防御阵地里人人唾弃,人人辱骂的“罪孽”。
池秽眯起双眼,开始把真相与谢淮安口中的错误传言进行比对。
旧的人类防御阵地里,001并不是普通救援人员,更不是没有话语权。况且,在他离开之前,旧的人类防御阵地并没有被攻陷。
所谓的冲锋陷阵,英勇杀敌,都是假的。
恰恰相反,裴回的选择可以算是一个懦弱又勇敢的决定。
忠心耿耿的裴长官,结局却是叛逃。
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
池秽觉得裴回就像一个被养在瓶子里的小人,通过小小的一方瓶口,外界不断向他传输那些错误的观念和消息,他听了,信了,照做了。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成长了,不光是身体,还有心理。瓶子再也容纳不下他的身躯,却强硬地想要把他困住。
裴回年纪尚轻,两者力量悬殊,最终败下阵来。
于是,他接着留在了这里,与其说是顿悟,不如说是妥协。但瓶子过分明显的束缚,却也让他越来越痛苦。
再然后,外界对他的施压越来越严重,他开始产生逆反心理,利用自己宽厚的肩膀,与瓶子作斗争。
终于,瓶子困不住他了。
在旁人眼里的叛逃,对于裴回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