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余晖映照在戚福的半边侧脸上,勾勒出一幅明暗交错的画面。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喧嚣场景,远远地望向那炊烟袅袅升起的临时灶房。三十口铁锅正架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上,锅中熬煮着杂粮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一群归顺的妇孺们或蹲或坐地围聚在火堆旁边,手中熟练地削着木制汤匙。这些妇孺们面容平静,动作娴熟,似乎对这样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而那半月以来通过强攻十余座寨子所掠夺而来的各种战利品,如今散落在四周,与这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景象交织在一起,竟然透露出几分荒诞不经之感。远处传来木枷落地的闷响,新补的栅栏又要换了。
清晨时分,雾气还未完全消散,一层薄薄的霜花已经悄悄地爬上了衣角。伯言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硬面饼塞进了行囊之中,他的指尖因为寒冷而变得发青,呼出的气息在手腕处凝结成了细碎的冰珠。远远望去,车轮缓缓地碾过结满寒霜的车辙,发出一阵令人牙齿发酸的咯吱咯吱声。
这支由四百多人组成的队伍,宛如一条身负重伤的长蛇,艰难地蜿蜒前行。那些身受重伤的人们,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铺满干草的牛车上,随着牛车每一次的颠簸,他们口中都会溢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戚福身上的衣服早已沾满了泥泞,他呆呆地望着前方正在缓慢移动的运粮车,眼神有些空洞无神。
只见那些鼓鼓囊囊的布包下方,稳稳地压着十二口木箱。回想起昨夜清点钱银的时候,锁链相互撞击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就在这时,突然间一只温热的陶罐轻轻地贴在了戚福的掌心之上,他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伯言不知何时已经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站在了距离自己仅仅五步远的地方。
那蒸腾而起的热气,迅速地模糊了戚福眼睫毛上所悬挂着的细小冰晶,就好似早春时节即将融化却又尚未消融的那层薄薄积雪一般。伯言的嗓音压得极低极低,仿佛生怕会打破这片宁静而又脆弱的黎明。戚福不经意间留意到伯言左肩上那件棉衣上新添的一个破洞,那显然是前天一支流矢擦身而过时留下的印记。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陶罐。就在这一刹那,他不经意间瞥见了自己手掌纹路里那些深深嵌入、怎么也洗刷不干净的血垢。这些血垢仿佛是岁月留下的印记,又像是无法抹去的罪恶烙印,让他心头猛地一震。
突然间,一股滚烫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犹如一道电流直击心脏,激得他眼眶发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与此同时,队伍最前方传来一阵马匹不安的响鼻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放眼望去,只见一百多名俘虏正拖着无比沉重的脚步,艰难地蹒跚前行。他们的脚踝早已被粗糙的绳索磨破,鲜血不断渗出,一滴一滴坠落在冰冷的霜地上,宛如一朵朵绽放的暗红花朵,凄美而又令人心碎。
那些妇女们则紧紧地用已经褪色的葛布包裹着年幼的孩童,试图给予他们最后一丝温暖和保护。然而,无情的北风吹来,她们发间的草屑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飘向那灰蒙蒙的天际,如同失去方向的灵魂一般。
就在这时,当清晨的第一缕金色光辉终于刺破厚厚的云层,洒下大地的时候,戚福突然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缠绕着的那条褪色红绸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给他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这条红绸,正是当年他离家出征之时,家中那位温柔善良的冯姨娘亲手系上的啊!它承载着亲人的牵挂与思念,如今却已褪去了昔日鲜艳的色彩。
一旁的伯言默默地走上前来,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被狂风吹乱的兽皮。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那份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二十步之外,领头的那匹高大威武的骅骝马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它颈间悬挂的銮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瞬间撞碎了周围那弥漫不散的凛冽寒气。
脚下,绵延不绝的车辙印子一直向着南方延伸而去,无情地碾过那些枯草覆盖的旧战场。曾经这里也是硝烟弥漫、喊杀震天,无数生命在这里消逝。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与死寂。
突然,一只乌鸦从旁边一棵挂着残破旗帜的柘木上受惊飞起。它展开黑色的羽翼,如同一道闪电般迅速掠过堆积如山的粮车所投下的巨大阴影。而在更远的地方,一缕缕袅袅升起的炊烟正在那片冻土的尽头,缓缓勾勒出故乡城墙那模糊不清的轮廓。
就在那枯枝断裂声突兀地刺破暮色之际,戚福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下的瞬间,他握缰的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青白之色。此时的大道仿佛被天光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而前方赫然横陈着一群如恶狼般的草寇,他们就像是一滩浓稠的墨渍,无情地浸染了众人归家的路途。
那个自称为蛮头的汉子,手中那把铜环大刀虽然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刀鞘之中,但他那突出的喉结却随着索要粮车的粗鲁嗓音不断地上下滚动着,透露出一丝贪婪与急切。站在戚福侧后方的伯言则轻轻地笑出了声,只见他用手指肚缓缓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绕的麻绳,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锋芒。
戚福微微眯起双眼,极目远眺向远方那层层叠叠的梯田。此刻,暮云正将最后的几缕金色余晖轻柔地揉碎在了稻穗之间,给整个田野都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芒。“朝溪寨的弟兄们倒真是会挑选时辰啊。”他轻声说道,语带嘲讽之意。随后,他用靴尖轻轻磕碰了一下马腹,胯下的驮马立刻打了一个响亮的鼻息,口中喷出的草料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些劫道者的衣襟之上。
“不知道是哪一位‘英雄好汉’,有没有人教过你们这些所谓的蛮子,什么叫做雁过拔毛的规矩呢?”戚福的话音刚落,只听得那铜环刀发出一声清脆的呛啷声响,已然出鞘。然而与此同时,那十辆满载粮食的大车也毫不畏惧地吱呀着碾压过地面的碎石,继续坚定地向前行进着。
就在这紧张对峙的时刻,戚福抬起手稳稳地接住了一片随风飘落的草屑,而他的余光则恰好瞥见身旁的伯言悄悄地伸出大拇指,将刀格顶开了足足有半寸之多……
那些劫道之人的脚步显得有些慌乱,随着车轮的滚动和车辙的延伸,他们的步伐开始变得杂乱无章。直到那最后一辆装满粮食的板车缓缓拐过了山坳,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这些劫匪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惊愕地发现自己手中还紧紧握着那空荡荡的刀柄。
\"今夜此地,恐怕是要增添几盏引魂灯咯!\" 伯言面色凝重地说道。只见他熟练地将缰绳一圈圈缠绕在粗壮的手腕之间,微微弯曲的手指关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鞍桥,发出清脆的声响,恰好与远处渐渐响起的梆子声相互交织、重叠在一起。
一旁的戚福则轻轻地抚摸着马背之上那因夜晚寒冷而凝结成霜的夜露,嘴角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此时,一阵夜风呼啸而过,无情地席卷着这条宽阔的大道。风中卷带着几片枯黄的落叶,它们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在空中盘旋飞舞片刻之后,不偏不倚地正好覆盖住了粮车底部悄然渗出的那几道细小的漏粮缝隙。
当粮车行至山道转弯之处时,原本安静前行的驮马突然毫无征兆地昂首嘶鸣起来。戚福心头一紧,连忙伸手用力扯动缰绳想要控制住受惊的马匹。就在这个刹那,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爆裂之声,那声音就像是春蚕正在贪婪地啃食着鲜嫩的桑叶一般,窸窸窣窣却又连绵不绝。然而,戚福甚至都无需回过头去查看,便已然心知肚明——那些一直尾随着粮车渐行渐远的火把,此时此刻想必已经纷纷化作了点点闪烁的流萤,悄无声息地坠入到了那深不见底的山谷之中。
三日之后,符城地域内,一轮如血残阳缓缓西沉,将那寨门木柱的影子拖拽得无比狭长。几具已然失去生机的尸首高悬于横梁之下,随着微风轻轻晃荡着,仿佛仍在诉说着生前的悲惨遭遇。断裂的麻绳早已被暗红色所浸透,滴滴血珠顺着草鞋的尖端坠落而下,融入尘土之中,在那满地黄泥之上渐渐地洇染出一个个小小的黑斑。
戚福此刻正半蹲着身子,守在锅灶旁边,手中不停地拨弄着柴火。锅里的栗米粥正在翻腾滚动,不断冒出的气泡映照在他的眼底,使得他的眼神时而明亮,时而黯淡。锅底散发出来的阵阵焦香与四周弥漫的浓烈尸臭味交织在一起,径直钻入他的鼻腔。他忍不住地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忍着胃里翻涌上来的不适感。
只听得身旁那位身形佝偻、宛如枯枝一般的老者,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那几具悬挂着的尸体,声音沙哑而又沉重:“你们瞧瞧,这些人啊,就连观音土都已经给刨挖干净啦!”围坐在周围的寨民们纷纷缩紧了脖颈,他们身上穿着的褴褛衣襟根本无法遮掩住那一根根凸起分明的肋骨。有的人甚至还在不停地干呕着,从口中吐出一滩滩黄绿色的泥浆来。
就在这时,戚福猛地伸手揭开了锅盖,刹那间,一股滚烫的热雾腾空而起,瞬间模糊了众人那一张张深陷且憔悴不堪的面颊。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能够清晰地听到从人群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