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片连绵的高山,深山脚下还是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闲云居士走出这片森林时,感到呼吸已微微有些急促。
他回首一看,月遥虽然搀着一个人在前行,但脚下的步伐却是丝毫不慢,他不禁叹了口气——难道我真的老了?
人会老去就像是夕阳终究会西下,都是恒古不变的天道。
再伟大的人也必须接受自己终要生老病死这个可悲的事实,所以人类会繁衍,会传承,把他们的血脉与精神寄托给下一代去发扬。
闲云居士总算是老怀安慰,他的两个弟子经历了诸多磨难,但毕竟还安然健在。
他们三人从鹤鸣山一路而来,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再次来到这片山脚下。
自从拭月发现他们的行踪后,净月宫与江湖各门各派又加大了搜捕的力度。
三人都是非伤即残,本也赶不得急路,在这等步步如履薄冰的险境下只得更加小心翼翼。
本来只要半个月的脚程,也耗费了他们两个月的功夫。
好在只要人还健在,生命就得以延续——生命实在有着不可思议的美妙。
那如深渊一般的石缝已出现在眼前,闲云居士提点道:“洞中漆黑无光,月遥姑娘可要脚下留神。”
月遥道:“有劳前辈引路。”
入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后,夏逸果然发觉闲云居士与月遥的步伐都是慢了许多,惟有他在这五个月来都是以耳代目,反倒不受一丝影响。
走出这狭长的暗路之后,那片与世隔绝的凹地便呈现在三人眼前。
如今已是冬去春来,一些耐寒的花朵在忍受了一个冬季的寒冷与寂寞后,已是争相开放。
小小的林中既飘荡着淡淡的花香,也回响着鸟儿的鸣唱,古人口中那些世外才有的洞天福地莫过如此。
闲云居士长吁一口气,他们这才是真正的安全了。
木桥下的小溪前,正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挑水,这个人不是傅潇又是谁?
“书呆子,为师回来啦!”
傅潇手上一抖,抬头便见到了木桥上的三个人。
“师父……师弟?”
他居然连手上的木桶也拿不住了,他忙丢下木桶与扁担,惊喜若狂地奔上了木桥。
闲云居士大笑道:“书呆子,为师是否与你说过这狐祖宗命硬,为师定会将他带回来的。”
傅潇本想仔细询问夏逸这数月来的经历,可他一走到夏逸身前时,便先见到夏逸那双如血一般红的双目。
“你的眼……”
他的笑容登时冻结,已说不出话,双脚也变得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夏逸笑道:“你莫要问我到底经历几何,我正是劫后余生,只想知道你有没有为我备好庆祝的朋友。”
傅潇心中一酸,已是热泪盈眶,虽是羞愧难言,却也只能哽咽道:“自然……有的,都是上好的佳酿!”
夏逸又笑道:“既然有好酒,你便该知道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该扶我去见一见这些朋友?”
“你……说的正是。”
傅潇勉强回了一句,走上前时又见月遥小心地搀着夏逸,不由心生古怪,但转瞬间又似有所悟,感激地从她手上接过夏逸,说道:“这些日子定是靠月遥姑娘相护,我这师弟才可安然归来,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月遥微微笑道:“月遥才要恭喜傅捕头有情人终成眷属。”
闲云居士道:“其实以为师与狐祖宗此时的身体是沾不得酒的,但今日却不可不畅饮。”
“师父说的是,弟子一会儿就去备好酒菜。”
傅潇心知夏逸不愿多提他这一路的经历,以免自己心中多生愧疚,当下也不再多问,一边扶着夏逸走在前头一边低声问道:“你怎会与月遥姑娘走在一块儿?你……已把当年……”
夏逸淡然道:“你猜对了。”
这是夏逸不愿再提的往事,但这一刻他的语气中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释然。
傅潇笑了,他由衷地为夏逸高兴,他已感受到本压在夏逸心头的那一座山仿佛轻了许多。
夏逸也低声道:“听说你要做爹了。”
傅潇带着几分自得道:“是。”
夏逸喜道:“这是一件喜事,你今日也得陪我一醉的,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傅潇点了点头,道:“其实我的酒量更胜于你,恐怕今日失望的人会是我。”
夏逸哼了一声,道:“师兄,你虽长我两岁,但我的酒龄可至少多你五年。”
傅潇道:“此话不假,可惜喝酒也是看天赋的,而我恰好是一个喝酒的天才。”
夏逸冷笑道:“好……好,我今日便让你在大嫂面前出一次丑。”
傅潇果然是一个酒中奇才,他露出醉意之时,夏逸已酣睡在桌上。
夏逸醒来时已是深夜,他时常看到他人睡倒在酒桌上,但他自己却少有被人抬回卧室的经历。
这是夏逸第一次拼酒输给傅潇,他心中自是不服的,可他偏偏无可奈何。
自从生死线上两度走回后,他发现自己的酒量大减,竟是连原先一半的酒量也没了。
对一个酒鬼而言,这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他大醉初醒后的脑袋一样痛苦。
夏逸的头虽然疼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但心却像是泡在温水之中。
他毕竟还是活了下来,也回到了他最亲近的人们身边。
徐舒舒刚见到他那凄惨的模样时,竟然悲痛地哭泣起来,这倒是让夏逸准备好的一肚子贺词都憋了回去。
她的哭声又带起了傅潇的内疚之情,若非闲云居士劝道身怀六甲的妇人不可多生悲恸之情,夏逸甚至担心傅潇夫妇是否要跪谢自己。
夏逸吃力地从床上爬起,为自己披上一件外衣,站在了卧室外的栅栏前。
这小林中只建了四间屋子,其中一间是厨房,另外三间卧室自是住着傅潇夫妻与夏逸,而最后一间却被闲云居士收拾出来后,坚持让月遥住了下来。
闲云居士虽寄情于书画之间,但夏逸知道自己这位师父才是真人不露相。
他犹记得有一年的除夕之夜,他与傅潇连连向闲云居士敬酒,一心想看到师父大醉后的狼狈模样,结果却是闲云居士双手各提着一个醉倒的徒弟将其丢回了卧室。
凄美的月色带着几分寒意。
夏逸又不止地咳嗽起来,一旦咳嗽他就想去摸他身边的酒壶,仿佛酒才是他的止咳良药一般。
可他向腰间一模,才想起他的酒壶尚在屋中。
夏逸正想再走回屋中时,手中忽地多了一个酒坛,接着便听闲云居士说道:“你这小子还没醉够么?”
夏逸惊道:“师父还未休息?”
闲云居士的手中也捧着一个酒坛:“为师已许久不如今日这般开心,不多喝一些酒,恐怕怎么也睡不着。”
夏逸失笑道:“那弟子自然舍命奉陪。”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咳嗽,也不时地说着话。
夏逸道:“既有这样一处好地方,为何从未听师父说起过?”
闲云居士怅然道:“此地……是好地方么?”
夏逸道:“难道不是么?”
这里与世隔绝,也远离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当然是一个好地方。
只听闲云居士又道:“若不是拭月当年一心要振兴师门……想来为师如今已与她齐齐隐居于此了。”
夏逸怔怔道:“师父是与拭月掌门一同发现了这个地方么?”
闲云居士叹道:“为师知你所忧,但拭月未必会猜到我们如今藏身于此……待月遥姑娘与她说清真相后,想必她也不会再做责难。
即便她猜到我们藏身在此,也只会独自前来问一个究竟,她……还是念几分旧情的。”
夏逸忽然感到难言的苦涩,这毕竟是师父的悲伤往事,若不是他们已无处可去,师父也绝不会带他们来到这个伤心之地。
过了良久,夏逸忽然向口中猛地灌了一口酒,接着笑道:“当年师父曾告诉弟子,要出山入世去解开自己心中疑惑……弟子似乎已经解开这些疑惑了。”
放眼天下,世人皆苦。
人人都有自己心中那本难念的经,但好在大多数人都会在艰苦中寻找欢乐,以乐观去善待自己的人生。
闲云居士就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虽然年过半百,却仍有着一颗年轻人的心。
他充分地热爱生命,这样的心境令他看淡了许多悲苦,也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快乐。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心态,只能希望世上有更多的人到了年逾古稀之时,仍有着这样一颗热爱生命的心。
夏逸已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传承。
闲云居士道:“你已解开了心中的枷锁么?”
夏逸道:“好像是的。”
“好,很好。”
闲云居士欣慰地笑着,端起了酒坛:“来,为师敬你。”
夏逸大笑道:“弟子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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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匆,两月时光转瞬而去。
夏逸的内伤早已痊愈,但那残存于体内的暗伤已成了不治之症,闲云居士对此叹道:“伤及根本,若要痊愈需得静修十年。”
他这双眼虽然失明,但闲云居士却断定他还能重见光明,可是任闲云居士与傅潇、月遥如何翻阅古籍也没能找到救治的法子。
夏逸已失明了七个月,他已快记不起目可视物时的感觉,也渐渐习惯了以昊渊刀做导盲棒。
对此,他只是苦笑道:“恐怕这便是我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该要还了。”
这一日是月遥动身返回净月宫的日子。
夏逸自然是要送一送她的,他们别离之处也是在那座傅潇迎接他们的木桥上。
看着朝夕相处多时那张面庞,月遥淡淡道:“你送到这里,便已够了。”
夏逸唏嘘道:“今日一别,应该是后会无期了。”
月遥认真地说道:“我回到净月宫后,必会说服师父,还你们一个清白。”
可是即便江湖中人原谅了他们,他们仍是朝廷通缉的重犯,仍是见不得光的。
何况经历了这一些事件后,夏逸早已厌倦了江湖上的残酷薄情与尔虞我诈。
闲云居士师徒既要避世,月遥自然再也不会来这世外之地,生怕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这一别,当然是后会无期了。
夏逸忽然叹道:“可惜你我相交半载有余,我却依然没有教会你喝酒与赌博……实在是可惜了一位逸才。”
月遥板着脸道:“我这半年的修业已是毁了,你还要害我么?”
夏逸笑道:“这我可万万不敢,若让惜缘知道我教坏了她的妹妹,数十年后她必然饶不了我……可是今日你便要走了,怎么也该陪我喝第二杯酒,是不是?”
月遥嗔道:“你这份放浪酒中死的豪情真是不逊于古人。”
她虽这么说,却仍是接过了夏逸递来的酒杯。
这一次月遥居然没有咳嗽,不由讶异道:“这是……水?”
夏逸道:“我知你绝不肯喝酒的,今日特以这杯清水为你送行。”
他笑了笑,又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也不远送你,只愿你这一路平安,早日求得那颗仙佛一般的平常心。”
月遥嫣然道:“那就此作别……夏大哥,你……保重。”
她果然说走便走,他也果然止步不送——江湖儿女本就快意恩仇,只要心中有着一分对彼此的关切,又何必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