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冷风如刀。
风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血腥之中又弥漫着令人发指的恐惧。
破碎的战旗随风飘扬,它沾满了血腥,却镇住了恐惧。
这面旗就像绣在旗上那个字一样倔强,即便沾满了血污,它还是不愿倒下。
魏。
这个字似乎自带着无与伦比的荣耀,它总是能带给士兵们一种独特的力量——也是因为这种力量,程春飞又睁开了眼,接着又努力挣扎爬起。
战旗不倒,他也不肯倒。
这是一碧万顷的草原,也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程春飞的脚下就是碧绿的草地,他的脚旁就躺着上一个死在他枪下的敌人。
这样的尸体遍地都是,其中有大魏的士兵也有匈奴的游骑。
战争还在继续,尸体的数量也仍在增长。
程春飞再一次挺起枪,对准了第十一个向他杀来的匈奴士兵。
胡人善骑射,可是这个匈奴士兵居然是迈着大步向程春飞冲来的——他和程春飞一样,都在这场残酷的战役中失去了自己的坐骑。
“杀敌!”
程春飞的咆哮足够响,他的枪也足够快——在匈奴骑兵才扬起手中的弯刀时,枪头已没入他的胸膛。
算上今日程春飞正好从军满三年,也是他成为百夫长的第三个月。
程春飞的祖上虽然出过将官,但在他曾祖父的那一辈开始,他们一家就和“官”这个字搭不上半点关系。
他本是一个猎户,家中也还有一个年过五旬的老母——他本该在家中尽孝的,可是他又为什么会踏上了沙场?
数年来,北方草原上的匈奴已逐渐扩大对大魏边境的侵犯,在三年前更是发动了一场超过二十万雄兵的入侵。
北境告急,数地守军纷纷响应朝廷之命,北上协助崔胤雄大将军镇守边关。
程春飞就是在当时被家母劝说后决定入伍,随着故乡的部队来到边关。
他祖上便出过世之猛将,曾追随魏武帝一同平定乱世,所以他这一手“程家枪”也自然不俗。
可是再晓勇善战的人也有力竭之时,程春飞已力竭,他这一营的人也已少了一半。
程春飞砍下第十二个敌人的头颅时,又有三个胡人围住了他,此时他几乎失去了站稳的力气。
——老子要死了?
程春飞心有不甘,但死在他手上的匈奴游骑也是带着不甘死去。
“大哥小心!”
数道剑光闪过,这三个匈奴游骑即刻排成一排倒地!
程春飞从军时,并不是一个人去的,他还有一位好兄弟与他一同踏上了北上之途。
救下程春飞的这个人正是他的好兄弟程无忆——程春飞与程无忆并不是亲兄弟,他们甚至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程春飞第一次见到程无忆时是在山里,那一日程春飞背着弓、提着刀,如往常一般去山里猎兽。
他才入山林不到片刻,便已发觉身前五丈外的那片草丛中有异动。
程春飞觉得自己今日的运气不差,他张弓、搭箭,他已准备好猎杀今日的第一个猎物。
草丛中的异动忽然停止了,“猎物”好像也察觉到了猎人身上的杀气。
程春飞面色变了变,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猎人,能察觉到他的猎物并不多——说时迟、那时快,他松指之时,箭已呼啸而出!
能从他箭下逃生的猎物也不多!
可程春飞居然射空了,“猎物”先一步窜出了草丛,在程春飞的箭射入草丛时,“猎物”已跳到了程春飞面前!
这“猎物”居然是一个人。
程春飞惊讶极了,他在这里打猎多年,从没有在这座大山中见过一个除了自己以外的活人。
可今天他不止见到了一个活人,而且这活人的身手居然还很不错——就在他惊讶的瞬间,他已被这个“猎物”扑倒在地!
“猎物”喘着粗气,“猎物”的手上也拿着一把石头打磨而出的短刀,而这把石刀正抵着程春飞的咽喉。
程春飞终于看清了“猎物”的模样,这是一个男人,好像比自己还要小几岁。
这男人留着满面脏乱的胡须,而他额头上与鼻梁上各有一道吓人的伤疤,仿佛是山中落草的贼寇。
可是他绝不是一个山贼,且不说程春飞从没有在这山中见过一个山贼,就算真的有,也绝没有哪一个山贼会混得像这男人这样凄惨。
男人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臭,似已几个月没有洗过澡,就是乞丐也穿的比他更体面,而他的模样又像是十天八天没有吃过饭。
“你是什么人?”
“你为何要杀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道。
程春飞定了定神,说道:“在下程春飞,是山下的猎户,方才错以为兄台是山中的野兽,才错手射箭,请兄台见谅!”
男人盯着他,像在盯着一个猎物。
程春飞咽下一口唾沫,心知只要这男人的手稍稍抖一抖,自己就要命归黄泉。
过了半晌后,男人收起了石刀,也慢慢站起了身,喃喃道:“原来如此……对不住、对不住……”
他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失了心智的人,来来回回就是念叨着“对不住”三个字,与方才的凶狠模样一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程春飞也站起了身,他生怕男人再对他动手,赶紧收起了刀与箭。
其实他还是多虑了,男人的心思已不在他身上,而是出神地看着这片树木茂密的山林。
程春飞忍不住问道:“在下在山下住了多年,从来未在山中见过其他人,可是见兄台的模样似乎已在山里住了些时日?”
男人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一棵不起眼的树,仿佛若有所思。
程春飞道:“兄台?”
男人又回过神来,看了程春飞一眼后,又失神地点了点头。
程春飞更为疑惑:“敢问兄台是从何处来的?又为何要躲在山里?”
“我从何处来的?”
男人自语道:“我……从何处来的?我为何要躲在这里?”
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反复念着这句话时,他的目光又飘向了程春飞身后。
程春飞转过了身,看向男人的身后,然后他再一次震惊——男人身后是见不到边际的连绵山脉,那里荒无人烟,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这男人竟然是从山脉深处来的。
程春飞又追问道:“兄台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此地的么?”
男人摇了摇头,他显然不记得,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程春飞道:“那兄台可还记得些什么?”
男人吞吐道:“我……我应该有一个妻子……我还有一个女儿……”
程春飞道:“妻子?女儿?”
男子道:“我女儿……很小……她出生不久。”
程春飞道:“那她们现在何处?”
男人皱眉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春飞暗想自己是再难从男人口中问出什么了,谁知男人又忽然怪叫道:“我好像被人追杀过!”
程春飞惊道:“追杀?”
男人道:“我记得……应该是两个人,他们把我打下了悬崖,而我醒来后已在悬崖底下。”
程春飞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男人叹道:“我……只记得这两个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一个女人。”
程春飞心中暗叫不妙,心想自己怕是卷入了江湖中的恩怨,变色道:“追杀兄台的这对男女是否也在这片山林中?”
“他们应该不在这里。”
这一次男人倒是说得很确定:“我不记得他们是何模样了,但我已在这里待了半年,你……还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程春飞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这男人居然在这山林中与鸟兽为伴,独自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活了半年。
这也解释了他为何满身酸臭味儿,而衣物也是破烂不堪了。
程春飞虽对男人说的话将信将疑,但他还是选择了带着男人回家。
程母好客,也不在乎家中多一个人吃饭,所以男人就在程春飞家中长住下来。
男人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与往事,所以程春飞就给他取名为“程无忆”。
程春飞认为程无忆曾经定是一个美男子——因为程无忆虽然邋遢了一些,但他的举止总是透露着读书人才有的优雅,而且即便他已破相,可程春飞还是得承认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程春飞也认为程无忆的武功一定很好——因为他曾有一次见到程无忆以左手拿着他祖传的宝剑在练剑。
程无忆的剑法真的很不错,就是放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手。
程无忆却觉得这柄宝剑太长,他认为这柄剑要再短上两尺最好,这样他才可用的顺手。
程春飞知道程无忆说的那种剑——是短剑。
程无忆在程春飞家中居住了半年之后,正逢匈奴大举南侵。
程春飞是一个热血男儿,他有心报效朝廷。
可是他若是走了,他那位年事已高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自古忠孝难两全,程春飞只好压下满腔热血,对此事只字不提,每日里只是愁眉不展、借酒消愁。
知子莫若母,程母又怎会不知亲生儿子心中的想法?
可她又怎么忍心自己的骨肉去北境抛头颅、洒热血?
这是全天下父母都有的私心,这种私心绝不是错的,因为没有人能斩断血浓于水的亲情。
可是有一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毕竟每一个军人不仅是大魏的扞卫者,也都是他们父母的亲生儿子。
愿意从军的男子汉都是伟大的,因为有他们在流血流汗,才有大魏境内的万家灯火;舍得让儿子上沙场的父母也是伟大的,难以想象他们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服自己放着自己的骨肉去前线守护其他父母的骨肉。
程母就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苦思三日后,终于在一个夜晚找来了程春飞。
“你去吧。”
“去从军。”
“但为娘……不想见到你的尸体。”
“你答应娘……要活着回家,好不好?”
程春飞感激涕零,他也郑重地答应了他的母亲。
“我也去。”
程无忆早已看出了程春飞想从军的心思,所以他也早早地收拾好了行礼。
“大哥于我恩重如山,他既要上沙场,我也必要生死相护。”
兄弟二人从军之后一直被编排在同一支队伍中,并肩作战三年后,程春飞已成为了一名百夫长,而程无忆一直甘愿做他的副手。
只要是在程春飞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一定就在程春飞的身旁。
包括此刻。
每当程春飞焦头烂额之际,他只要一见到程无忆就释然了。
他知道自己这位好兄弟不仅智勇双全,而且对战争似乎有着一种先天的洞察力——只要程无忆在,程春飞的一切苦恼就一定会烟消云散。
这一刻,程春飞却希望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因为他们虽已杀退了三波敌袭,可是放眼望去,远处仍有一大片如蝗群一般压来的匈奴骑兵。
程春飞握着枪,用尽了全力才令自己的双腿不再颤抖,也是用尽力全力才令自己沉重的身躯再一次立起。
“无忆,我没力了。”
程春飞叹了口气,缓缓道:“看来我的命要在今日到头了。”
程无忆转过头,看着程春飞。
程春飞却不敢看他:“我答应我娘的事做不到了,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程无忆道:“你说。”
程春飞道:“我虽然回不去了,但你还是有本事杀出去的……等打完仗,你可不可以替我赡养我娘?”
程无忆沉吟一声后,冷冷道:“我不答应!”
程春飞瞪大了眼睛:“你不答应?”
程无忆道:“我上沙场是为了护你周全,而不是为了替你收尸!”
程春飞道:“可是……”
程无忆道:“你若是断定自己回不去了,那么我也回不去了。”
程春飞已热泪盈眶,能有这样一个好兄弟一同赴死确实是一件快事!
他一手按着程无忆的肩膀,扬声大笑道:“好!我们一起来,也一起回去!”
程无忆也跟着笑了,也随之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两人一同怒视着渐近的匈奴骑兵,仿佛在看一群蚂蚁。
他们忽然一起迈步冲杀而去。
“魏武雄风,复我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