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
望着凛风夜楼的一众兄弟紧随金璐辉的脚步,旁若无人地走到永安门外,后方的守城禁军顿时犯了难。
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坚守永安门,结果已然不言而喻——城门已破。
好在大部分匈奴军还未来得及群涌而入,便见那个一脸病态的剑客将敌军的先锋部队再次逼退城外。
他们大概能猜到金璐辉的用意,可是在没有收到具体的军令以前,他们又该怎么做?
随金璐辉一起杀到城外?
他们当然不能这么做——只要他们继续死守这道永安门,便可多阻挡敌军片刻,如此即可为圣上与城中百姓多争取撤离的时间。
可一旦到了城外,等待他们的便是空旷的平原以及匈奴的铁骑——城内城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其实金璐辉又怎会不知坚守永安门才是最优的策略?
他知道,只是他的身体已不容许他执行这个策略。
他的心跳在加快,呼吸在急促。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次心跳后倒下,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次呼吸后吐出最后一口气。
是以,他要趁着自己的心脏还能跳动、呼吸还能继续之时彻底燃烧自己的生命。
此刻,他已走到了永安门外,他身后的一众兄弟也随着他昂首阔步地一同暴露在敌军的包围下。
他们神情坚定,仿好像谁都不能阻挡他们前进,哪怕是“十二枭”。
十二位枭将已悉数现身,如一支训练有素的猛禽围成一个半圆,而身后又是望之不尽的匈奴铁骑。
哪怕相距二十丈余,金璐辉也已听到整齐划一的成片拉弓声。
这是他走出永安门前便已考虑到的后果——一旦来到开阔的平原,敌军必然会以箭阵迎敌。
他也已考虑到当这一轮箭阵过后,他身后的一众兄弟至少要倒下一半。
他都知道,他们也都知道——但他们却表现的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冲锋才是接下来该做的事。
众人已准备冲锋,众箭已准备离弦。
“慢!”
就在此时,一个不甚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雄浑男音传遍全场。
接着,“十二枭”与他们身后的匈奴部队便如潮水般退至两翼,分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
然后,金璐辉就看到了八个骑士。
八骑身披轻甲,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只是因为脸上各戴着一张仿佛鹰隼的铁铸面具,无法确定他们的年纪。
“八隼?”
金璐辉注意到“八隼”的面具眉心处也有一个小小的数字,与“十二枭”一样以“壹”至“捌”为计。
看到这个八个人,金璐辉已不再指望能击杀敌首。
不同于大单于亲自培养的“十二枭”,“八隼”本是来自草原各部落的最强勇士,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带头冲锋,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
据说这八人皆有一骑当千之勇,而且其中五人还出自大单于的敌对部落,在大单于收服他们的部落之后,从此被编入大单于的部队。
由于“八隼”皆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大单于便令他们各率一军,为自己东征西讨——大单于之所以可以制霸整片草原,“八隼”可谓功不可没,因为其中的近半领地,都是“八隼”为他攻略而下。
今日“八隼”齐集于此,可见大单于确实有心一战攻下大魏国都,以此威慑整片中原,同时也说明大单于必然就在敌军后方。
可是有这八人在此,金璐辉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可以再进一步,更不必提什么杀到大单于跟前。
岂料。
“八隼”忽然与“十二枭”一般分退两侧,再次让出一条道路。
整片草原上,只有一个人能享受如此至高的敬遇。
大单于。
大单于已出现,出现在金璐辉等人的眼前。
大单于正如传闻中那般是一个身姿伟岸的八尺大汉,披着一身气派至极虎皮大衣,且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他仿佛不属于人间,而是神话中的天神。
大单于胯下那匹白马膘肥体壮,全身如雪,无一根杂毛,当真是万里无一的神驹——可是当人们见到大单于本尊后,又忍不住觉得如此宝马还是配不上这位一代天骄。
大单于到目前为止只说了一个“慢”字,但这个字却具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莫说匈奴众军不敢妄动,就连金璐辉身后的一众兄弟也在见到大单于之后心中一颤,竟控制不住地心生退意。
金璐辉却没有半点退意,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大单于——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十二年前的草原上,当时的二人都不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金璐辉便已发现对方绝非池中之物,日后或许会成为大魏的劲敌。
大单于也发现了金璐辉的才赋,便十分恭敬地发出邀请:“如今的大魏看似一片盛世,其实已是大厦将倾!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是一个聪明人,所以何不与我共创大业!”
金璐辉当然拒绝了他:“不瞒你说,若不是我刚接手凛风夜楼,或许我早已加入大魏边军,说不定日后还要与你在战场相见。”
“可惜……可惜!”
大单于连说了两声“可惜”,随即大笑道:“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今日自然也不能放你回去!”
恶战一触即发。
当年的金璐辉虽然未将“逆流剑法”练至大成,却已在同辈中难逢对手,甚至连不少武林前辈在面对金璐辉的剑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怎料这一战却是金璐辉单方面的溃败,他不止被大单于重创,还因此留下永难治愈的暗伤。
时至今日,金璐辉仍不禁感慨当年能从大单于刀下逃脱实在是一个奇迹。
“果然是你。”
大单于显然已认出金璐辉,如刀刻般冷峻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危险的笑容。
金璐辉漫声道:“当年一别已过十二载……当我在多年后得知有一个匈奴青年一统草原后,我便猜到那位大单于必然是你。”
大单于笑道:“按理说,你今日本没有资格见到我,可是我素不习惯自己想杀的人没有杀成。”
金璐辉目光一闪,道:“所以你要亲手杀我?”
大单于张开雄壮的双臂,淡淡道:“在我亲手杀死你之前,这里没有一位匈奴勇士会亮出弯刀。”
这里是战场,本不该出现一军之首亲自下场斗将这样的画面。
可在大单于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场匈奴军却无一人冒死劝阻,就好像他们早已预料到大单于会亲自下场,而且也知道没有人可以伤到他们的大单于。
这已不止是对首领的信任——大单于已然是整片草原上的信仰。
只要大单于在,匈奴军便坚信自己战无不胜。
同理,只要毁灭这个信仰,匈奴军便要不攻自破。
金璐辉虽已想到这一点,却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点。
当年那场大败仍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即便他的“逆流剑法”已练至圆满,可谁知道大单于又在这些年里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大单于即刻又说了一句令众人为之震惊的话:“我匈奴的勇士不会出手,但我允许你身后那群乌合之众助战。”
他竟要以一人之力独挑整个凛风夜楼?
金璐辉脸色变了,瞬时猜到了大单于此举的用意。
如果他们能够以众之力击杀大单于,那么大单于此举便是自掘坟墓。
倘若结果反之则是大单于创造了一个不可战胜的战神传说,彼时己方的士气将被彻底打落至谷底。
没有绝对的自信,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自信与狂妄有时只是一线之隔。
在司马照斌与吴云超眼里,大单于不止狂妄,简直是狂妄至极。
是以,他们决定让大单于去地狱里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二人相距大单于足有二十丈,但当他们杀到大单于面前时不过数息时间。
此时,大单于仍是两手空空,似乎也没有拔出腰间弯刀的意思。
——狂妄!
吴云超为聚雄帮效力多年,每战无不身先士卒。
包括此刻。
他的枪法之快一向凌驾于同辈之上,所以他一出手便是必杀一击,绝不给大单于拔刀的机会。
司马照斌一双铁锏则落向大单于胯下白驹的双足——他的战术是断其坐骑之足,彼时大单于必失衡落马,而吴云超的第二枪便会在那时候没入大单于的咽喉。
极好的计划,极好的配合。
可惜,他们的对手是大单于。
“叮!”
只听一声轻响,大单于伸出右手食指一弹,正中吴云超那杆短枪的红缨处。
吴云超顿感虎口一震,一股难以抗拒的伟力令他这杆右枪不能自已地刺向司马照斌!
司马照斌大惊失色,慌忙收锏而退。
可那匹白驹竟仿佛与大单于心意相通,忽地提起双蹄蹬向司马照斌心坎!
司马照斌一退再退!
可他这一退,却令吴云超独自暴露在大单于的刀围下。
大单于拔刀了没有?
没有。
他先以右手弹指退枪,左手则向外一探——“八隼”之一的壹隼似乎早有准备,在大单于伸手的瞬间已经一杆长槊送于大单于手中!
大单于的反击只在电光石火间,长槊方才入手,已如戏法般刺中吴云超左肩,完全封死了吴云超的第二枪!
吴云超毕竟是京中有数的高手,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与大单于交手一招便将落败——如果他不是吴云超,或许他连这一招都还未接下便要身亡。
如无意外,吴云超必要死在大单于的下一招。
意外已来。
金璐辉就是这个意外,他身后的金日腾、倪煜晨、庞昕宇、凛风夜楼的数百兄弟都是意外。
在司马照斌与吴云超杀出的瞬间,他们已各亮兵器、紧跟其后。
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出现了——由“八隼”、“十二枭”为首的匈奴众军居然齐齐有序地后退,竟仿佛要给金璐辉这些人腾出空间似的。
众人之中当属金璐辉轻功最高、身法最快,所以他必是第一个杀到大单于面前的人,而且一出手便是“逆流剑法”中最具威力的一式“逆见九天”!
大单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好像很满意金璐辉这一剑的可怕,也很满意金璐辉这些年的进境。
同时,他又感到可惜——如此良才,终不能为我所用。
所以可惜归可惜,该杀还是要杀。
大单于右臂一挥,腰间那宽厚巨大的弯刀已惊鸿而现。
这一瞬间,金璐辉仿佛看到了一轮耀眼到刺目的月牙。
一声震响。
金璐辉只感到喉头一甜,那口压在喉间的血箭终于夺口而出,同时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去。
可大单于却依旧稳坐于马上——白驹倒是如遭重击,四蹄突地一颤,险些跪倒。
只不过金璐辉虽硬接了大单于这一刀,却未挡住大单于握于左手的长槊。
一刀之后,便是这一槊!
刀斩的快,槊也不慢分毫——槊已追至金璐辉咽喉!
但闻一声厉啸,金日腾会尽全力一剑斩向长槊——他知道自己无力挡下大单于的杀招,但他只求能令这杆长槊停住那么一瞬。
只要有那么一瞬,吴云超就可以再次进攻!
吴云超已准备好复攻!
结果是——金日腾一剑斩在地上,竟然劈了个空。
长槊刺的快,收的也快——快到好像大单于从未刺出这一槊。
然后,再刺!
这一槊明明后发于吴云超的快枪,却是后发先至,在吴云超的枪即将触到大单于那件虎皮大衣时,长槊已刺入吴云超左腿!
一击得手,大单于随即振臂一挑,竟以天生神力将吴云超整个人挑飞而去,径直落向再度杀回的司马照斌。
直到此刻,凛风夜楼的众人终于杀至大单于面前。
迎接他们的是下马的大单于——以一敌众,机动性尤为重要,他何故要下马?
因为大单于养了这匹神驹多年,实在不忍让这匹白马在这场无趣的战斗中受到无妄之灾。
是以,他下马。
这无疑是一种羞辱——即便没有坐骑,你们又能奈我何?
“狂妄!”
在场岂不是刀头舔血的黑道中人,怎能受得了如此大辱?
于是,激愤化作了争先恐后的杀意,就像一群失去了恐惧之心的绵羊冲向了一头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