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县,监狱,刑讯室。
黄定洲正在刑讯金山钱庄的管事,费了一番劲,才撬对方的嘴。
这管事的嘴巴,能说会道,乍一听,都是在说与金山钱庄相关的事,认真去分辨,就会发现,那话里头全是空泛无意义的内容。
全是话术。
他连半点涉及案件相关的内容,都不提及。
这个案件,从目前来看,原本与金山钱庄相关不大。
因为金山钱庄是作为第三方出现的,算是罪证物品的中转站,而金山钱庄从表面上来看,是一个中转寄存委托平台而已。
但是,金山钱庄的管事越是不配合,嫌疑就越大。
在黄定洲动用了烙刑和金针痛穴,双刑叠加下,金山钱庄的管事,终于熬不住,说出了黄定洲想要知道的事情。
金山钱庄遍布各地,总计有一百零八家钱庄。
除了在大晋王朝有分钱庄,就连周边国家也有金山钱庄的一席之地。
虽然与老牌皇商所开设的其他大型钱庄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其势力也是不容小觑了。
金山钱庄管事看到黄县令举起已经烧得通红的铁烙,他吓得浑身哆嗦,这烙刑比金针刑带来的痛苦,更强。
他很清楚金针的痛是一时的,只要忍过去,就没事了,但是,烙刑不一样,伤口会伴随着他一生,那不仅是伤痛,还是一种耻辱。
当铁烙重重地印在他胸口时,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皮肉滋滋作响的声音,还有紧随而来,所闻到的皮肉被烧熟的香味,他痛得大叫,疼得想吐。
在这种折磨下,他大脑都快无法运转了,更别提使用那些糊弄人的话术了。
金山钱庄管事,“每一把金钥匙,都是特殊的,代表这不同的客人。您给的这把钥匙,属于六芒星会,他们是一个杀手兼情报组织,他们在每个钱庄都开设了属于他们的特殊账户。要买人头的,去海米钱庄往六芒星会账上存钱,将目标姓名等关键信息,写在寄存签注上,六芒星会就会用他们的方式,去杀人,尸体会放某个地方,再传信给客户,让客户知晓确认。六芒星会在金山钱庄开的账户不一样,不涉及人命官司,只做存取寄送信物,每次来取走的木匣的是老刀子,那木匣是跟驿站的押运车马走的,不记名,每次寄送目的地不一定一样,这次,要送到泥婆罗的基德曼都城。”
他说完这些,面上依旧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只求速死。
“黄县令,杀了草民吧,今日你不杀了草民,明日草民一踏出监狱之门,就会死于非命。看在草民配合招供的份上,请给草民一个痛快吧。”
黄县令微笑着看他,“你对六芒星会很了解,甚至,连他们的运作模式和在哪开设账户,有什么业务,都如此清楚,仿佛你亲自经手了一样,你若是真的害怕六芒星会,就应当半句都不会说,而你,在经过区区三个炮烙,就愿意招供了,你看,本官是不是看起来十分愚蠢,非常好哄骗?”
金山钱庄管事一脸求速死的样子,“黄县令,草民该招的都招了,您若不信,草民也无话可说!”
黄县令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拿起碳火盆中,烧得通红的锥子,直接往对方的大拇指指腹扎进去。
听着金山钱庄管事因疼痛发出的痛喊声,他面色不变,依旧面带微笑。
他温和地说道,“也许林管事听说过杜鹃。这杜鹃从不自己筑造巢穴,喜欢将鸟蛋生在苇莺和黑卷尾之类的鸟巢中,喜让这些冤大头鸟类,将杜鹃的蛋孵化,并养大杜鹃的幼鸟,这是动物界中的狸猫换太子,那你们呢?你们学着杜鹃的做派,盗用六芒星会的图腾,为自己所用,现在还甩锅给六芒星会,是不是觉得沾沾自喜?”
金山钱庄管事,听到黄县令的话,顿时整张脸都黑了下来,神色不善地盯着黄县令,眼底的杀意,几乎具象化。
“你都知道什么?”他恶狠狠地盯着黄县令,恨不得啃噬其血肉,这黄县令知道得太多了,不能再留了。
黄县令带着温和的微笑,将手中的锥子扔回炭盆中,拿起另一根烧得发红的针锥,继续对其施加酷刑。
“本官还在等林管事你招供,你不招供,本官又怎么会知道,别怪本官没给你机会,等到你的十根手指,都用不得的时候,你还不招,那本官只好对你的眼睛动手。等你四肢俱废,又瞎了眼以后,你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眼神太不讨喜!言行过份愚蠢!”
十指连心。
烧通红的针锥,相继刺穿,林管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尾指。
他的嘴被破布堵着,所有的痛呼声,都被淹没与喉咙之中,
他的青筋暴起,颈动脉暴起,目眦尽裂,整张脸都因为过度的疼痛而扭曲。
事实上,在左手五根手指都被刺穿时,他就想招供了。
但是,他的嘴被破布堵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算他摇头眨眼睛,也无法得到黄县令的正眼看待。
他可算看明白了,只有黄县令想听的时候,他才能招供!
当黄县令不打算听的时候,就算他当场横死在黄县令面前,黄县令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此时此刻,黄县令那温和的笑脸,在林管事看来,仿若催命的魔鬼,令他望之生畏。
金山钱庄管事,在嘴里的破布被拿下来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招供了,他怕了,生怕失去了招供的机会。
他望着微笑看他的黄县令,心脏止不住的颤抖,恐惧死死缠绕住了他的灵魂, “黄县令,您说得对,那把钥匙的主人,不是六星芒会,而是清茶宗。草民是清茶宗的分舵主临风,金山钱庄在云县的分庄的林管事,被草民杀了,取而代之。草民原本负责京城的分舵,但是,自从去年钦玉楼大火事件之后,京城就进入了戒严状态,不管是六星芒会还是清茶宗在京城的势力,全部都被连根拔起,清除得一干二净,草民得到的讯息比较及时,在心腹的掩护下,逃出京城,但是追兵紧追不舍。”
他陷入回忆中,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恐惧和庆幸之色,“当时,草民在官道遇到了林管事,草民见他身量与草民相仿,草民就起了杀他,让他的尸体代替草民的心思,没想到,林管事也是这个想法,他明面上是金山钱庄的管事,但,实际上是六星芒会的杀手之一,他的身份隐藏得好,暂时没有暴露,但是,只要官府继续追查下去,他必定会暴露身份,他很聪明,走正规途径,调往云县,幸而云县一直都风评不好,没有可用之才愿意前往,金山钱庄的东家一直很头疼,他得知林管事愿意主动献身,迫不及待就答应了,还给安排了护卫。只不过,林管事贪生怕死,又生性多疑,找人代替他自己和护卫一起走,而他自己轻车简行上路。”
他眼底对真正林管事的厌恶和不耐烦,流出于表,“林管事身手很好,草民和心腹又是下毒,又是联手击杀,才侥幸将对方杀了!草民在扒走他的衣服时,发现了,他身上有六芒星会的记号,这才得知他真正的身份。”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想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可惜他连头都被固定着,只能动动眼珠子。
他的眼睛向下看,“六芒星会的人,脚底都会纹上一个血红的六芒星阵图,草民以前不知道,杀了他才知道,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草民砍了他的双手双脚和头颅,制造出他被仇杀的姿态,他的尸体穿着草民的衣服,又有草民的身份证明,等到官兵查到他的尸体,那草民就安全了。事态也正如草民所料,草民用他的身份前往了云县的金山钱庄,这里无人认识他,护卫他的人也没见过他的正脸,很快就被草民糊弄过去。”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复杂了起来,“草民本以为用脚背上纹上和林管事一样的图案,就能糊弄过去,得到六星芒会的身份。没想到, 他们还有特殊的暗号,草民对不上暗号。并且,这六星芒会就连传送情报,都有特殊的记号。草民不得其法,只好派心腹去查,查了许久,虽然没查到跟暗号相关的情报,但是,草民得知六星芒会完全退出了京畿道,全部势力都龟缩到关内道、都畿道、陇右道等地。草民得知这个情报,就起了心思,用六星芒会作为清茶宗的掩护,在云县重新建立分舵,草民万事俱备,连业务链都重新建立起来了,但是,宗主死活不愿意,他一听说草民借用六星芒会的名头,就吓得想将草民除名,草民不甘心,做出了点成绩,让宗主刮目相看,在草民结交上这股不知名的势力,并为其寄送货物,收获一大笔的财富,宗主才认可了草民,重新任命草民为分舵主。”
他言语中提到宗主时,神态复杂,夹杂着愤怒、不屑、崇敬之色,相当矛盾。
说到最后,他已经恢复了平静,“那股势力的主事人是谁,草民并不知道。他们负责和草民接头的人,都不是同一个,有时候是脚夫,有时候是闲汉,有时候是乞丐,有时候是客商,他们很会掩盖自己的行踪,草民想要追踪,都很难。每次寄送货物,他们都会安排人送上木匣,和一个信封,信封是给草民的,里面用的是叠痕法制成的密函,草民通过破解密文,得知寄送地点和时间。”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看向黄县令,四目相对,原本想要加点料的心思,瞬间因恐惧而消散。
“他们这次要寄送的地点,不是送到泥婆罗的基德曼都城,而是南斐郡,临江县。草民原本应该今日寄送出去。”
不仅如此,他还将破解密文的办法,清茶宗的情报,全都交代得一干二净。
清茶宗是一个以贩卖茶叶为掩护的情报组织,除了组织自行建立的茶楼【旧茶楼】之外,还和许多其他大茶楼,有合作,其他茶楼通过提供清茶宗想要的情报或者线索,获得清茶宗的庇护。
早在百年前,清茶宗的【旧茶楼】生意非常火热,但是,清茶宗的宗主不知道为何,越来越短命,在连续换了五六个宗主之后,清茶宗的势力,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了。
现有经营的茶楼,大部分已经失去了控制权。
大部分分舵的舵主,都有自己的心思,不会完全听命宗主,正如现在这个假林管事、真分舵主临风一样。
分舵主临风“草民如今落网,他们的人,势必会知道,现在草民将他们招供出来,他们必定会将草民灭口。他们只知道草民是金山钱庄的管事,不知道草民背靠清茶宗,他们必定会对金山钱庄下手,黄县令若是想到将他们一网打尽,只要盯着金山钱庄即可顺藤摸瓜。”
他的确说了真话,但,也暗含了自己的心思,他想借官府的势力,将那群人灭口。
毕竟,现在他和那群人,已经从合作关系,转变成了仇杀。
一旦,他出狱,他就必定会被那群人和清茶宗追杀灭口。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不过,是想要斩草除根,活下去而已。
黄县令见分舵主临风竟然还有小心思,不禁对对方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按照对方所犯下的罪行,被判斩立决,都相当正常,活着出狱是不可能了。
由此可见,分舵主临风长期游走在犯罪深渊,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不以律法为约束,在他看来,杀人灭口等犯罪行为,和家常便饭一样。
结束了对分舵主临风的刑讯,黄定洲带着崔录事,回到了县衙文书处理室,他在思考,要如何解决这个案件。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偷窥案,那处理起来很快。
但是,现在这个【偷窥案】涉及了三大势力,弄不好,怕是会翻车。
单凭云县县衙的势力,根本就对付不了这三个势力,随便哪一个,都能将云县县衙拱到火上烧。
要想灭了他们,只能借刀杀人了。
不过,目前可以确定,在茶楼偷窥县衙的那嫌犯,是那个未知名势力的人,而对方能拿出双筒窥筩,证明这个势力,在朝中有人,并且官职不小,最大的可能性,是在兵部或者工部任职。
自从对其审讯的供词来看,对方自称是独生子,且默认出身自权贵之家。
黄县令在脑海中,将所有权贵世家的资料,拉出来一一检查过去,都没有可以对号入座的,唯一符合的世家,是谢家。
但是谢家的独生子,叫谢玉砚!
而谢主簿足够凶残,且出名,并且年龄对不上。
所有的世家,都妻妾成群,子嗣众多。
就连京城的芝麻官,都会至少娶上一房妾室,生几个庶子庶女,没有人会以一脉单传为荣,那样太危险了,一旦继承人出意外,那就等于将整个家族从此葬送。
所以,对方的供词,大概率是假的。
黄县令思及此,突然想到一个人,那就是二皇子,二皇子目前就只有一个子嗣。
想到这里,他心下一惊,不过又想到二者年龄对不上,幸好。
从对方身世上,找不到线索,那只能继续顺藤摸瓜了。
黄县令站起身,去了临时证物存放室,准备从那堆木匣里找线索。
此时,乔县丞他们已经将证物整理得差不多,这些木匣子,除了三分之一是空的,其他都是有装着银钗和信封的。
诡异的是,这些信的内容,如果按照叠痕法来破解,他们得到的密文内容是重复的。
总计有六段不同密文,都是由两句毫不相干的诗句,缝合而成。
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见黄县令进来,瞬间松了一口气,他们急需有人提点,解开这诗句的谜题。
乔县丞将密文呈送到黄县令面前,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黄定洲拿过乔县丞誊抄的这六段密文,微笑,“六段密文,它们分别代表六个不同的地点。你看,每段密文由两句不同诗词的诗句组成,对应的密文注解,和字的笔画数有关。想要破解它们,还需要一本‘词典’,这本词典是《晋成大典》,此书有卷,一万册。第一句第一字笔画数对应《晋成大典》的页码数,第二句第一字笔画数对应该页内容的第几字,找到对应的每个字,就会组成一个地点。这个地点,就是他们寄送这些木匣的目的地。”
乔县丞听到这话,他傻眼了。
他没读过《晋成大典》,但是也听说过,这本大典的字数,令人望而生畏。
据说,这本大典是晋元帝号召,各行各业不同专业人士,共计两千八百人,历时十年编纂,又历时二十年进行验证和校对,最终成典,出书。
全书共计四亿字。
乔县丞,“黄县令,卑职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晋成大典》呢。”
他连书店都没见过有卖的。
黄县令,“不必担心,本官书房有《晋成大典》的藏书,不过书册数量颇多,不宜挪动,不如你和本官一起前往黄宅,破解这些密文吧。”
乔县丞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黄县令来这里的目的,是那卷羊皮卷,他找到盛放羊皮卷的木匣,让人用棉布将其包裹起来,一起带走。
这木匣与其他的木匣不一样,装了机关,那支从木匣中射出的短箭,已经确定被涂了剧毒,但凡短箭被擦破皮,就会当场暴毙而亡。
他不敢保证,这木匣和羊皮卷,没有被涂上毒药,故而,不敢让人徒手去碰触。
乔县丞脱了手套,解开身上披着的白色长袖全包围布,冲洗了身体之后,又重新找来笔纸,将那六段密文誊抄一遍,才跟黄县令一起离开。
徒留苟课税和韩典史,在临时证物房处理整理这些证物。
而崔录事则在文书处理室,整理笔录。
黄县令和乔县丞前脚刚走不久,谢主簿就带着金山钱庄东家,回到了县衙。
谢主簿兴冲冲的跑去找黄县令,没找到人,最后在苟课税口中得知黄县令带着乔县丞去破解密文了。
谢主簿瞬间意兴阑珊,他去找崔录事,要来供词,翻阅了一遍。
他看完供词震惊了。
这种俄罗斯套娃的模式,令人震惊也是正常的。
毕竟,没人会想到一个整日在茶楼,喝茶吃点心,拿着诡异东西望着窗外的茶客,会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
更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体面且富有的钱庄管事,实则是一个情报与杀手组织的成员,并且真人还被杀之、被取代,而取代其人的是另一个情报组织的成员。
谢主簿将供词翻得哗哗作响,他心里不爽又急躁,因为他后悔了,他将那个偷窥的茶客,剥皮得太快了,他没有问出对方的组织和幕后黑手的目的,他这样的做法,简直就是在帮这个秘密组织灭口。
他现在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
一旦这个人死去,那这个到手的线索,就此断了,而他们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
与此同时,京城,御书房。
皇帝收到来了七份弹劾礼部李郎中的奏折,每份奏折弹劾的内容都不同,但上奏建议处置李郎中的结论,却十分类同,都要求将彻查礼部李郎中,并将其满门抄斩,并问罪与李郎中是姻亲的二皇子。
礼部李郎中的七宗罪。
卖官鬻爵。
贪污受贿。
拐卖良家妇女。
非法经商开设赌场和妓院,并用妓院和赌场传送情报给敌国,叛国通敌。
勒索客商敛财。
霸占侵吞民田。
制造假账侵吞下属官员俸禄。
随便一个罪名,都够礼部李郎中全家喝一壶鸩酒了。
而第四条,要是被证实是真,那足以诛九族。
这些奏折,在二皇子被封为庸王,并入住新的庸王府之后,被呈送上来。
这时辰卡得如此精准,只要是有脑子的人看来,都清楚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些奏折真正针对的不是李郎中,而是二皇子。
而李郎中得到如此局面,说到底,他得自认倒霉,谁让他是二皇子的姻亲。
二皇子妃的父母皆亡,李家大房后继无人。
李郎中作为李家二房,是李家继任者,是既得利益者。
不针对他,还能针对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