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主簿前脚刚出偏殿,后脚就被守在门外的内监,请到了御书房。
黄县令收拾完卷宗和废纸,从偏殿出来,再到宫门口,沿途都没有看到谢主簿的身影,只觉得奇怪,谢主簿竟然如此着急离开?
黄县令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先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回到黄府。
黄将军正在武场锻炼,从管家口中得知十三郎回府,不知为何,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想到了这两天朝中的变动,他甚至怀疑,十三郎是为此而回府。
等他见到黄定洲,两人坐下后,黄将军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当黄定洲屏退了仆婢,要跟他谈心时,黄将军内心的不妙之感,更加严重了。
上过战场的人,都该明白,面对危险时,身体的反应,往往会比大脑快一步。
而黄将军,现在正好,有这种危机感,非常强烈地!
当黄定洲提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时,黄将军那达到顶端的危机感,瞬间落地。
黄定洲,“父亲,可否告知十三郎的真正身世?”
黄将军沉默地看着对方,他这个问题他在这十六年来,在内心反反复复地斟酌过,他担心的这一幕,终于出现了。
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准备了至少上百个,但是,真正面对时,他却开不了口。
黄将军勾了勾唇角,努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和善一些,但是,不是很成功,因为他满面胡茬,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抿嘴微笑。
黄将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哈哈,你这孩子……”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的胡茬,紧张到直接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圈,走来走去,越走越着急。
黄定洲见他这么紧张,便出言安抚对方,“父亲,此事,事关本次【通敌叛国】的案件,这是一个关键点,如果儿子不了解真相,恐怕会让凶手钻空子。”
黄将军听到这话,瞬间停住了脚步,走回去,停在黄定洲面前,“仔细说说这个案件。”
黄定洲索性还没将写给谢主簿的那张,列满整个案件的简要逻辑线的草稿扔掉,当即拿出来,废物利用。
他将草稿递给黄将军,然后将案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现在的问题是,对方多此一举,让人用双筒窥筩去窥视云县县衙,若非是忽略这一点,这整个【通敌叛国】的犯案现场都在京城,乍一看,似乎与云县的【偷窥案】毫无关联,但事实上,整个案件都与【偷窥案】脱不开关系,他们用相同的密文,相同的运送密信路线,甚至,连用的毒,都与之同源。所以,这个疑点不解开,【通敌叛国】案,就无法破解。”
黄将军自然明白了黄定洲的言下之意,他拍了拍黄定洲的肩膀,紧盯着对方,冷静道,“十三郎,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千万不要掺和进去,不论这幕后主使盯着云县县衙,想要做什么,都没有用,你可以忽略这一点,那凶手必定如你所推测的那样,就是带走云县县衙厨娘的人。”
黄定洲震惊,他万万没想到黄将军也这样忽悠他。
那他现在非常确定,他的身世,百分百有问题了,绝对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黄定洲冷静地看着黄将军,“父亲,我是你的亲生子吗?”
黄将军眼睛眨都没眨,很肯定地回答,“十三郎,你当然是我的亲生子,并且是嫡子!你要永远相信这一点,并肯定这一点,认同这一点。”
“你听着,十三郎!你母亲的确做得不够好,但是,你是我的亲生子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论以前以后还是现在,若是有人捏造一些子虚乌有的证据,去针对你,攻讦你,你都不用担心。你母亲也承认你,即使她有时候表现的不够好,但是,看着为父的面上,她也会视你为亲子。”
他说完,自觉这样的话语,太过轻飘飘,没有任何说服力,于是,他又补充道:
“十三郎,你母亲她早就做出了选择,在选择保住母族和选择保护你之间,她选择了你。你明白吗?她也许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在意许多事情,但是,她的心底,是向着你的。她嫁给为父后,受了很多委屈,为父也对她不够好……总而言之,为父希望你对自己的身份,拥有绝对的认同感,不必在意外界的干扰。”
黄定洲原本对自己身世的推测,在黄将军这一次推心置腹的表达中,瞬间都推翻了。
他此刻,的确相信,自己就是黄将军的亲生子。
黄定洲对自己的猜疑之心,感到了愧疚,他低下头,不敢去回望黄将军那满是期待的眼神,“抱歉,父亲,儿子不该因为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就怀疑这一点。”
黄将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为父很高兴你第一时间,就来问为父。你和你母亲很像,遇事果决,重视感情。你很好!为父为你感到骄傲!你母亲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他想到这里,顿时感觉十分伤感,他想到了自己的亲生子,想到了他的妻子得知婴儿死亡时的痛苦,黄将军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真正的十三郎死了,但是,却是另一个生命存活下去的契机。
他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更不后悔,将眼前这个十三郎抚养成人。
如果他的十三郎还活着,想必,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身量了。
他看着黄定洲的神色,瞬间陷入了恍惚,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十三郎长大成人,向他微笑的样子。
黄定洲看到黄将军的神色,以为对方是在为自己生母的死亡而痛苦。
特别是黄将军看着他陷入恍惚的时候,像是,在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
黄定洲恍然想起黄将军说他长得像母亲这句话,不禁莞尔。
他心想‘父亲是在思念他的生母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黄定洲自然不会去问这个失礼的问题。
他想到了案件,假设凶手得知他的身世,并想利用这一点,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那么,他的生母是谁?
能让对方想利用这一点,搞事情?
黄定洲,“父亲,既然如此,那就是儿子生母有问题了,她是什么人?或者说她出自什么家族?”
黄将军没想到十三郎竟然会问这个问题,他顿时卡壳了,以十三郎的敏锐,他要是编故事,肯定第一眼就被识破了。
黄将军皱起眉头,“十三郎,这是个好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为父很遗憾,不能告诉你,为父对他发过誓,永远不会将这个答案宣扬出去。”
他?还是她?
黄定洲收敛了温和的目光,紧盯着黄将军,对方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如治百病的药丸,全是敷衍。
黄将军生怕黄定洲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私下去调查,赶忙又补充了一句,他信誓旦旦,“不论凶手有什么谋划,都不会成功。她的母族绝对不会成为你的后患之忧,你可以当他们死绝了。就算凶手耍了各种阴谋手段,最终也不会得逞。相信为父,凶手顶多利用这一点似是而非的情报,混淆视听,浑水摸鱼。”
黄定洲收回目光,微笑,决定起身告辞,他在这里,是注定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了。
在黄定洲站起来的时候,黄将军忍不住也跟着站起来,拉住对方的胳膊。
又补充道,“十三郎,为父知道你天资聪颖,但是,京城水很深,朝中势力复杂,而且……为父只希望你平安健康,富贵荣华都是过眼云烟,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不要和朝中那些党派交往过密。”
他其实原本想说,让对方最好不要回京城当官,但是,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那样的话语,太伤人。
黄将军最终只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下去了,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手臂,权当安慰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了。
黄定洲自然听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他对京城,也无甚好感,更别提向往了。
他知道再继续聊下去,这流于表面的温情,就会被残酷的现实击败。
所以,他当即表示要立刻进宫复命,耽误不得为由,停止了这次的谈话。
黄将军听十三郎表示要进宫复命,便将对方送到门口,看着对方翻身上马,直到黄定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道尽头,他都没有收回视线。
他的危机雷达,还在响个不停,他觉得这样做不够保险,他得进宫一趟,最好跟皇帝达成一致。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很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不去做,却又不放心。
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像是千刀万剐那么痛苦。
他甚至有种冲动,现在请旨,去守边疆,也许还能缓解一些这种心灵上的折磨!
……
另一边,皇宫,御书房。
谢主簿从偏殿出来后,就被请到了御书房。
皇帝问了谢主簿的近况和云县的现状。
谢主簿认真地回答了,然后,他回答完就准备告辞了。
但是,皇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皇帝认真打量了谢玉砚,发现一向意气风发,狂妄恣意的谢玉砚,此刻竟然看起来,很不一样了。
对方身上的狂妄恣意像是被苦难磨平了一样,瞧不见了,甚至,眉宇间,带上了惆怅。
这可完全不像是谢玉砚。
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看似不经意地问,“怎么,云县的政务,竟然比南蛮的还要难处理?”
谢主簿听到这话,忍不住微笑,“回禀陛下,那要看什么情况了。陛下,你知道的,黄县令对律法的遵守程度,可以说是百分百,在那里任职当官,才没多久,微臣都要忘了怎么提刀了,整日泡在文书里,但凡有点出格的行为,就会被拎出来补习律科!微臣也是要脸的,为了不被黄县令单独补习,微臣只好偷偷摸摸地悬梁刺股了。”
“微臣在南蛮日久,习惯了用武力镇压,现在重新提笔办事,的确挺有压力的。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好,在那里,微臣感觉到了久违的平静。”
皇帝在审视对方话中的真实性,却发现,谢玉砚句句出自肺腑,心下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不算惊讶。
他让内监给谢玉砚上了茶盏,做出了要畅谈的态度。
谢玉砚却不想继续多谈,虽然心中抗拒,但是,还是打起精神来,应付接下来的问话。
他本以为皇帝是想打探黄县令的消息,却没想到,皇帝的切入点,是当前这个案件【通敌叛国案】和【偷窥案】。
要不是方才在偏殿,黄县令跟他谈起了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那他现在,怕是会被带进沟里去。
皇帝,“谢爱卿,你说这案件背后真有这么一个凶手,还是说,这案子其实是庸王自导自演,清除异己的戏目?”
谢玉砚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将黄县令的那个疑点,提出来,告知皇帝。
皇帝听到他这么说,露出一个微笑,他本以为谢玉砚会为了十三郎,死守牙关,不会泄露这个关键点,没想到,竟然对他坦诚相告了。
皇帝,“谢爱卿,这是你自己想到的?”
谢玉砚很想冷笑,他不信皇帝没有在偏殿安排暗卫守着,他敢保证,他与黄县令的对话,早就被暗卫记录在案。
谢玉砚打起精神,认真道,“启禀陛下,这并非是微臣的观点,而是黄县令所疑惑的关键节点,但是,微臣又不能对黄县令据实相告。微臣以为,这其中内情,还是应该先禀报陛下,再做决定。”
皇帝闻言颔首,端起茶盏,没有要回答谢玉砚的意思,只道,“朕知道了,今日政务繁忙,朕就不久留你了,你退下吧,尽早回云县,不要在京城逗留。”
他说完,又让内监准备了绫罗绸缎、珐琅如意、花丝镶嵌头面等珍贵之物,赏赐给谢玉砚。
谢玉砚只好谢恩告退。
谢玉砚前脚被内监领着从东庑廊房离开,后脚,黄定洲就从正门的方向,往御书房而来。
等黄定洲进入御书房时,谢玉砚待过的痕迹已经被抹除了。
黄定洲此次进宫,就是为了复命,向皇帝禀报关于案件的最新进展。
然而,皇帝已经从谢玉砚那里听过了一遍,这次再听黄定洲的禀报,算是,听了一次详细版本的案情介绍。
事实上,他掌握的情报,要比黄定洲所知道的,还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