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定洲只觉得疲惫,他垂下眼眸,低笑,“微臣当不得陛下夸赞,上任至今办的案件,所查到的案件真相,还不如陛下的一纸情报,来得详细清楚,微臣惭愧。”
他突然有种致仕的冲动。
想去丈量这个世界,真正地去了解这个世界的现状,摆脱这些充满阴谋诡计、刀光剑影的案件。
也许,从始至终,他都不适合这条道路。
不论他如何为案件奔走,追求真相,最终,都会像是一个小丑,在黑暗中落幕。
权贵与皇权,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毁掉世人的一生。
而他,是权贵和皇权下的走狗。
还是一只卖命卖得真情实感的走狗。
他不想继续当一只狗了。
接下来,黄定洲没有再提出自己的见解,也没有再提一丁半点尖锐的问题。
而是中规中矩地和皇帝探讨了,接下来,缉拿凶手的方案。
他将案件的功劳和收尾工作,都推给了戴府尹。
君臣二人探讨完后,已是申时末。
黄定洲从皇宫离开后,没有回将军府,而是直接与黑麦,快马加鞭,返回云县。
早已经过了当值的时辰,黄定洲连县衙都没回,直接回了黄宅。
……
是夜。
黄将军在夜幕的掩护下,进宫求见皇帝。
黄将军将今日他与黄定洲谈心的内容,重复给皇帝听,并问皇帝拿主意,要是黄定洲再问起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
做戏做全套,他不想露馅。
皇帝听完黄将军的话,他转动了拇指的板戒,忍俊不禁,“你觉得十三郎信了多少?”
黄将军听到这问话,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复,“陛下,臣敢保证他至少信了九成!除了他生母那段,臣发挥的不好,其他部分,臣敢用人格保证,绝对没问题。”
因为他真的发自肺腑地说了,字字句句都是他的真心话。
只有真心话,才能让人动容。
皇帝得到这个答案,反而没有那么开心,但是,没有再继续纠结这点,“依朕对十三郎的了解,他必定不会再开口问你。因为他确定在你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所以,爱卿你也不必纠结于此了。”
黄将军将信将疑,不过,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好辩驳了,当即便要请辞告退。
在黄将军告退之前,皇帝率先说道,“朕今日惹恼了十三郎,你有空闲就开解开解他。他还年轻,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权谋之计,若是他想不开,日后的仕途,走不长远。”
黄将军听到最后一句话,差点要鼓掌欢呼,他根本就不想让十三郎入官场!十三郎的身份尴尬,现在皇帝还在位,尚且还能在朝中混得一席之地,他日新帝登基,恐怕等待十三郎的就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清算。
他不能、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十三郎,一腔孤勇,最终撞得头破血流。
虽然如此,但是,黄将军还是面上恭恭敬敬了应承了皇帝的话语,表示回去就马上给十三郎写书信。
皇帝这才点头,同意黄将军离开皇宫。
皇帝目送黄将军走出了宫殿之门,神情淡漠,让人无法探知他真正的心思。
良久,他才朝身侧当值的内监总管王锦,说了一句,“黄将军如今也学会了阳奉阴违了。”
内监总管王锦难以分辨皇帝此刻的心思,斟酌道,“陛下英明,黄将军想必还不知道陛下已经料到了他的心思,不过,这样证明黄将军的确将十三郎当成亲生子一样疼爱,父子情深。”
皇帝冷眼瞥了他一眼,“十三郎,可不是他的儿子,这些年对十三郎的教养,朕也没让他插手,他哪来的父子情深。”
内监总管王锦讪笑,不敢再为黄将军说话,顺着皇帝的话,劝慰他,可惜效果不佳。
反正,不管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心知,陛下心里不痛快,他便只能当鹌鹑,好生受着。
内监总管王锦内心腹诽,陛下一心想将六皇子培养成无心政事、闲云野鹤的‘闲王’,要不是六皇子自己争气,陛下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跟黄将军争抢这个儿子呢。
他只能暗叹黄将军这步棋走差了。
良久,皇帝才放开被转得温热的板戒,“治大国,若烹小鲜。来日方长。终有一日,十三郎,会明白朕的苦心。”
他很看好十三郎的天资,可惜,十三郎的母族是个弊端。
他说完将目光转向那些世家。
是他,手段太温和了,这么多年过去,才磨平了几家,不过,慕容家倒下,韦家倒下……等这些老牌权贵,相继倒下,等他扶持的寒门士子,顶替了中流砥柱的官员。
也许,到时候,还能转变局势。
内监总管王锦见皇帝在思考国家大事,不敢出言打扰,收敛声息,当自己是根柱子,默默值守。
皇帝批阅奏折,依旧批阅到,月上中天。
他批阅完最后一封奏折,放下朱笔,内心也有了新的想法。
“去传密旨,傅老太傅致仕多年,身体依旧健壮,让他去云县,当个教书先生,教养十三郎。”
内监总管王锦恭敬称是,离去。
这傅老太傅是傅太傅和傅太师的父亲,在傅太傅任职一品官员时,就提出了致仕。
在他致仕后不久,他的嫡长子,就坐上了太傅的位置,一门双太傅,令人艳羡。
而他的嫡幼子也十分争气,靠着自身过硬的功绩,爬上了太师的位置。
可以说,这傅家,在京城,随便打个喷嚏,都能令京官们,抖三抖。
人在家中养老多年,整日招猫逗狗,日子过得快活是神仙的傅老太傅,收到这密旨的时候,惊得差点将怀中狸奴的胡子拔下来。
傅老太傅不想接这个锅,当即换了衣裳,连夜进宫求见皇帝,他才不管时辰对不对,反正皇帝不让他安眠,他也不想让皇帝睡得太舒服。
皇帝早有预料傅老太傅的反应,他列了好几页的书单,正等着傅老太傅,自投罗网。
傅老太傅入宫一趟,非但没有推掉这棘手的活计,还捧了一叠书单回去,还有一个改头换面的新身份,黄老先生,黄将军出了五服的远方旁亲,郁猝!
他得知这个新身份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当着皇帝的面,嘲笑皇帝了。
黄将军他家上到祖宗,下到子孙,全都是大老粗,能熟读兵书,都算是文化造诣高深了!
就黄家这样子,还能出什么教书老先生?
骗鬼呢!
傅老太傅回到傅府,根本就无心睡眠,在花厅打转,边走边薅盆栽上的花花草草,整个花厅的花花草草都被他薅秃了,地上全是落花落叶。
被管家喊起来的傅太傅,披着外衫,脸色难看地跑来花厅,一探究竟,“爹,我的爹,我的祖宗,你不睡觉,别人要睡啊!马上就要早朝时间了,你儿子我可不像你能白日补觉,您老能不能消停点,算老子求你了!”
傅老太傅见嫡长子这副鬼样子,十分瞧不上,一脚踢过去,“睡睡睡,睡什么睡?枉费你饱读诗书,在你老子面前自称老子,怎么,你想造你老爹的反啊!”
傅太傅叹了口气,随便拉了一把椅子,坐上去,打着哈欠,“说吧,又怎么了?哪只狸奴不给你撸毛了?还是你孙子不陪你玩了?”
傅老太傅冷哼,“要是这点屁事,你老子至于大半夜爬起来发疯吗?不如这样吧,你待会儿早朝就去致仕吧!”
傅太傅一脸问号都具象化了,“???”
他震惊,这特么是当爹的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个七旬老人该说的话吗?
傅太傅冷笑,“你怎么不去叫你心爱的幼子去致仕?本太傅苦心经营多年,才终于要施展抱负了,现在你一句话,就要让本太傅十几年心血泡汤?”
傅老太傅才不去管他大儿子的脸色多难看,“你不致仕,让你弟弟去致仕也行!随便你们哪一个!”
反正那破云县他不想去,是时候让他的儿子们尽尽孝了!
他敢保证,要是他这两个儿子,随便哪个毛遂自荐,陛下必定愿意临阵换人!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傅太师,刚踏进门,就听到这两个冷冰冰安排他未来的话,瞬间吓得把脚退了回去,只要他脸皮够厚,眼睛够瞎,就看不见这两个‘畜生’的对话。
傅太傅余光已经看到了临门一脚的傅太师,他提高声音,出言嘲讽“这不是傅家的大孝子吗?怎么?到了门前不拜见你老爹,就要跑路了!?”
傅太师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对傅老太傅喊冤,“爹,你可别听大哥胡说,万事好商事,这致仕可千万不要提了。”
傅老太傅吹胡子瞪眼,“好好好,老子养了两个没良心的狗儿子,你们非得违逆我是吧!老子明天就进宫去请旨,把你们的官职一撸到底!”
傅太傅听到他爹的伟大宣言,讥笑回怼,“哦,需要儿子给您带路吗?儿子怕您连皇宫的门往哪开都忘了!”
傅太师朝傅太傅投以钦佩的目光,他大哥真勇!神勇!他已经打算好,等他大哥被家法伺候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嗑瓜子,为他叫好!
傅老太傅一人难敌四手,这场家庭闹剧,最终,以他的两个儿子去上早朝告终。
早朝时辰过后不久,傅家后门,就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傅老太傅拿着行囊,唉声叹气地带着心腹守卫,上了马车。
马车车速不快不慢,午时正才抵达云县县衙门口。
这个时辰,正好是县衙午休下值的时辰。
黄定洲当走出文书处理室,就有衙役前来禀报,“黄县令,衙门门外,有个自称是您远亲的老先生,要见您。”
黄定洲,“……”
最近来走访的各色亲戚,怎么变多了?还都是从前闻所未闻的远亲、旁亲。
他想到黄宅还住着一个萧表妹呢。
不知道这个老先生,又是黄家哪个姻亲家的远房旁支。
黄定洲正好也要回去用膳,便让衙役前面带路。
他决定,当场见一面这位不请自来的远亲。
他原本打算随便送点盘缠再请对方吃顿午膳,就将对方送走的。
但是,当他看到赶车的人,是将军府的门客,还是他熟悉的李先生。
而马车后面,还跟着一匹空无人骑的黄马。
他就知道,这个老先生不能这么随便打发走了。
李先生看到黄定洲很激动,他先向黄定洲见礼,然后拿出黄将军让他转交的家书,亲手交到黄定洲手中。
最后,才说明来意,“小郎君,别来无恙!这位是黄家远亲,在族学教书的老先生,只是族学荒废已久,所以只能来投奔将军了,但是,这将军府喜欢读书的,就只有小郎君,其他郎君都是大老粗,听到读书二字就头大如斗,所以,将军便做主,让黄老先生前来云县,找小郎君了。”
他说完,又上前一步,低语,“小郎君,这黄老先生,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文人傲骨,不吃嗟来之食。要是不给他点事做,他就容易多想,您每日腾点时间,听他唠叨几句,应付应付。”
黄定洲,“……”
敢不敢再离谱一点!
黄定洲侧首去看,趴着马车窗,东张西望的黄老先生,感觉这人的形象,和李先生形容的完全不搭边!
李先生见他不搭腔,当即双手合十,一脸恳求,“拜托了小郎君!黄将军本来想让你昨日就把他带走的,但是,您昨日急急匆匆就赶回云县了。黄将军昨夜念叨了一整夜,属下的耳朵都要起茧了,而且,府中其他郎君不胜其扰,再让老先生呆在将军府,恐怕会发生血案。”
黄定洲一脸沉思,难道他以前想太多了?不是他被单独开小灶上课,而是因为其他人,都不想学?
不,不太可能。
“本官知道了,辛苦李先生了。”
“不辛苦!哦,对了!老先生还有一些行李,尚在路上,晚点会到。”
李先生当即就要告辞,生怕黄定洲反悔,他直接翻身上黄马,“小郎君,回见!”
他话音刚落,就快马加鞭跑了。
完全不给黄定洲说话的机会。
黄定洲要是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只来得及吃那快马的尾气灰尘。
黄定洲找来回驾驶马车的衙役,让衙役驾着马车,跟在他和黑麦的快马后面,前往黄宅。
却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一个碰瓷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