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书商的恐惧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缓解,他眼底的惊惧,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浓厚。
“草民看到有人在坟山烧香祭拜,看起来很眼熟,草民心下安慰了许多,但是,当草民在定睛看去,发现那坟包上,都有虚白的人形晃荡,草民吓到了,下意识继续加快速度,往家中赶去。”
他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了,不是伤心的泪水,是恐惧至极的泪光,“这样根本无济于事!祂们跟随这草民,从那里出来了,跟着草民回家了!草民真是该死啊!祂们日夜守在草民家中不走,即使草民搬家到城里来,祂们也都跟过来了,甚至越来越多!祂们祸害草民就罢了,但是,祂们先草民的家人都不放过……”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草民能感觉到,他们也跟着草民到县衙的,祂们出现的时候,那种从后背往上爬的冷意,草民很熟悉,祂们越来越强了,就连艳阳都压制不住祂们了……”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不停地发抖,环顾四周,像是疯了一样,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不过,草民唯一办得正确的就是拼了老命,进那植株和金子带出来了。植株治好了内子分娩带来的病痛,而金子成了草民经商的第一桶金。”
黄县令听到这里,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夫人也吃了你从深沟石壁上挂出来的像刺球的无刺植物?”
范书商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点了点头,“是的,黄县令,那植株效果的确很好,不过不能解毒!草民双手双臂中的毒素,是去医馆解的。”
黄县令微笑,“范书商,那植株还有吗?可否借本官一观。”
范书商惊疑不定,不过,他的商人思维,很快就占上风了“黄县令,草民愿意将那神草赠予您,只要您不要抓着草民从那地方取金子的事不放……”他见黄县令表情不对,立刻补充道,“草民也知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偷盗是重罪,但是,能否看在那金子无主,并且草民已经自首,配合县衙办案,老实招供的份上,从轻发落!草民愿意按晋律,十倍返还那金子!”
黄县令微笑,不应承他的话,只是温和道,“范书商,本官说了,本官想先借那植株一观。”
范书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无数,但是,他第一次竟看不懂这少年县令的心思,他咬咬牙,应了,“成!草民愿意先让黄县令看到那神草!不过,草民恳求黄县令,黄县令能看着草民老实本分的份上,对草民从轻发落。”
范书商从囚车上放出来,带着黄县令等人前往范家。
黑麦特别想半路先去喝几口镇魂汤,真是失策了,以后无论如何,镇魂汤都要随身携带!!!
他们到了范家时,正好遇到在范家门口转悠的胡酒商。
胡酒商得知范家只有范夫人一个女主子,不敢上门唐突,让守门郎先去通传,告知范夫人今日发生的事,却没想到,撞见带着官差回来的范书商。
胡酒商内心已经绝望了!
这都是什么事!怎么就让他给撞上了!他恨他自己为什么要亲自上门!
他下意识遮住脸面,准备撤退,“打扰诸位,打扰诸位,在下路过,路过,告辞!”
说实话,他要是不说话,众人还不注意他,他特地说这番话,衙役总不能还装聋作哑吧!
胡酒商当即就被拦住了。
“县衙办事!请配合!”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胡酒商一脸懵逼,他结结巴巴,“额,额,草,草民胡酒商,就是路过这里,看着宅邸十分,十分高雅,忍不住多看两眼……”
他太紧张了,这谎撒得寻常人都看出来了。
衙役二话不说,将他铐起来了,“哼!既然不老实,那就带回县衙审讯!”
黄县令没有去管这点小事,而是跟着范书商往宅内走,他看得出来,这个自称胡酒商的,明显就是来范家通风报信的。
也亏得范书商见好友被衙役逮捕,也能沉住气,不与之相认。
当黄县令看到范书商所说的神草时,忍不住微笑了,“暗绿色球体,老株丛生,它叫乌羽玉,功效是镇痛,包括夫人分娩之痛,但是,乌羽玉有毒,会让人产生幻视幻听。”
范书商听到这话傻眼了,“不,不可能吧!草民也让大夫瞧过,他们不认得这植株……”
黄县令,“因为它们产自托尔特克国。”
范书商更加震惊了,“托尔特克国?”
他对这个国家闻所未闻,不是他吹!他自从迈上经商的道路,短短一年就飞黄腾达了。
他的书铺开遍大晋王朝!
他手底下养了许多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不仅写话本,画春宫,还会翻译外籍文书,这就是他商业成功的秘诀。
他用不仅赚晋人的钱,也赚外籍人的钱,他的目标很简单,赚遍天下人的钱!
黄县令颔首,“是个小国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说你用一个装书信的木匣,装了金块出来,是吗?那木匣在哪里?”
黄县令紧盯着范书商的眼神,令范书商后背发凉,“草民不敢将其放在家里,自从草民以为那些东西跟着草民回家后,草民就将从那里带出来的东西,都带去寺庙里接受超度开光,至今还放在上云寺。”
黄县令示意他动身,“那就请范书商带路。”
范书商心里有些没底,他深怕被牵扯到其他的案件里,到时候死得不明不白。
他一路上斟酌再斟酌,就是没想好,怎么开口,才能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又不至于将自己卷进去!
有句老话说得好,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但是,一无所知,那岂不是,死不瞑目?
很快到了寺庙,范书商在这寺庙竟然还租了一间檀房,专门摆放那木匣,现在木匣一间被封上了符纸。
他们进入檀房后,室内,竟还有个沙弥,正在对着木匣,敲木鱼、念经。
木匣正对面是一个香炉,香炉里燃着一根香。
范书商反复着在心里想着这些念头,他本不该去看黄县令的反应,但是,总是忍不住想去观察对方,每看一眼,他就告诫自己,一定要克制,否则很快,就会演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
黄县令套上鹿皮手套,去解开木匣,手指在木匣的四角,摸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这木匣已经被里里外外地清洗过了。
这木匣的外型,与金钱山庄的六星芒会库房的木匣外表不一样,内里的构造也不一样。
但是,木料却一模一样。
黄县令眼底闪过一丝凝重,他看向范书商,“这木匣如此干净,是你特地清理的还是这寺庙的人处理的?”
范书商低下头,恭敬道,“回禀黄县令,是草民!草民先洗干净了才送到寺庙,又叮嘱寺庙,每日都要注意清理。”
一旁的沙弥也附言,“范施主之言不假,小僧每日过来念经之前,都会先用八功德水擦拭木匣,重新上符纸封印,然后燃香念经超度。”
黄县令目光温和地看了下一唱一和的范书商和小沙弥,事情,到这里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他现在对这个痕迹被破坏得一干二净的木匣不感兴趣了,他倒是更想知道,范书商的微妙转变是怎么来的。
他微笑看着范书商,“说起来,范书商,方才去贵府访问,没有拜见一下尊夫人,是不是本官太失礼了。”
范书商低着头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他抿着唇,缓了缓心情,才仰头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怎么会?黄县令您此行是为了木匣,这,这,箱娘一介女流之辈,不见也罢。这木匣您看过之后,可是要带回县衙当证物?只要县衙有需要,草民义不容辞!您看,还有没有草民能帮得上忙的,草民绝对一一照办。”
黄县令瞥了那木匣一眼,看向跟随过来的衙役,“来人,将木匣、香炉、香案、木鱼、佛经,全都带走。”
一旁的小沙弥见此,只是双手合十,喊了一句佛号,便退让开了。
范书商也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寺庙,又浩浩荡荡地回去。
街道的行人,都看到了被衙役押在中间的范书商,只不过,现在范书商没有戴着镣铐,围观的人群,一时间也摸不准,这范书商是否犯了事。
他们回到县衙审讯室,范书商都不算明亮的审讯室,心有阴影,他又开始瑟瑟发抖了。
他看向准备继续审讯他的黄县令,犹豫地问了一句,“黄县令,您可是想要知道那木匣中,存放的是什么书信?”
黄县令看向他,颔首,微笑,“范书商你知道那些书信的内容?”
范书商顿了顿,面色严肃,“草民愿意全盘托出,只是怕您不信。那些书信都是空白的!真的!草民不骗人!在那些枯燥等待的时日,草民为了找到出口,将能翻的都翻过一遍,特别是那些书信,草民也曾对它们寄以厚望,希望能从其中得到一些离开的线索,但是,它们只是摆设!只是让草民陷入更加绝望的深渊!”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下,“黄县令,你是个好人,那里真的会吃人,你别查了,就到这里,停手吧!草民偷盗金子,草民愿意按晋律返还,不论如何,世人对那里知之甚少,就让那该死的地方,永远在无人的山谷里腐烂,永远不要重见天日!草民敢保证,只要有人知道那里有宝库,必定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就为了那宝库发疯发狂!”
黄县令看他说得言真意切,句句发自肺腑,好像很像那么回事。
人心难测。
总有人,用最真诚的语言,设计出最恶毒的计划。
他见过很多伪善的凶杀犯,唯独没见过范书商这种,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也豁出去了性命,却在中途为之动摇,虽然这动摇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黄县令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范书商,“范书商,此案还未查清,接下来,只能怠慢你,请你在审讯室多留几日了。”
范书商似乎不意外黄县令的话,点头说着明白,但却在黄县令即将离开之际,又问了一句,“黄县令,你可是要去《林洞村》探查?”
他问完已经在心中懊悔了,他不该问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
黄县令似乎听到有人在说,波本撑住之类的话语。
他赶忙出了审讯室,前去一探究竟。
波本满身伤痕,衣袍已经被鲜血浸湿了,而他还依旧背着一个妇人。
一个被刻意打扮成少女的妇人。
黄县令,“这是怎么回事?”
时酉,“启禀郎君,仆带人往京畿道外去寻找波本的踪迹,却在陇州的官道上,遇到了波本,他当时还有神智,不过他命仆加快速度赶回来。没想到,刚进县衙,波本就体力不支倒下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需要等波本醒来,才清楚。”
黄县令先安排人将波本身后的妇人解绑下来,然后,命人送波本去厢房,再找来大夫给他们二人看诊。
黄县令在思考,波本原本是听从他的命令,去追击带走婉芙逃亡的幕后主使,而那幕后主使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京畿道,躲在商州,隐藏于市野。
那么,波本又是怎么被引着离开到了陇州?这路线很奇怪。
除非,在天牢的那些傀儡替身,还不是全部,此人还有更多的傀儡供其驱使!
而波本带回来的这个妇人,很可能就是匆忙之下,被拉来当做婉芙替身的。
只是,这妇人除了发型和衣裙与婉芙雷同,其他地方,并无相似之处。
那幕后主使不会这么愚蠢,用这样粗糙的傀儡。
而波本的眼力和经验,应该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眼瞎的将这妇人,当成婉芙去追踪!
黄县令看着波本被剪开的衣服之下,不止有剑伤、鞭伤、还有箭伤!
可见,幕后主使,是想要波本的命,下手十分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