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林东正撅腚猫腰蹲院儿里收拾包袱呢。
就听外头这家儿在起火炒菜,那家的爷们儿又刚回家,娃们吵吵嚷嚷地去接。
林东动作停下,脑瓜仁儿跳着疼。
他僵了一会儿掏兜拿烟,叼嘴上点火儿。
呵呵一声道:“不懂这有个啥意思,天天恨不能一块钱掰成八瓣儿花有个啥意思呢。”
这么说着,他又低头看向脚底下那堆破破烂烂的包袱。
包袱都没系严,露出里面或厚或薄的衣服,但基本都是缝缝补补,上头都是大小补丁。
“姥儿啊,”林东嘬着烟嗓子发哑,苦笑道:“所以说您省吃俭用的做啥呢,”
“他俩根本不会回来了,谁稀罕您手里这点儿钱呐。”
“真是烂人配烂人,谁都想过舒坦日子谁都不想吃苦... ...您那个姑爷去给有钱人舔脚丫子了,您闺女跟了个五十多的大老板。”
“我也一样啊姥儿... ...”
林东抓抓后脑勺的小辫儿,“我也是这么个德行。”
“我也不想过得那么累,那么可悲。”
“他俩都不带我过好日子,我也想过好日子... ...可我又撂不下您,您说我恶心不恶心呢。”
“最恶心的就是我这人还没恶心透。”
朱村长说的那句话说的只对了一半儿。
林东不是没人教,是打地起就没跟他爹妈学好儿。
他爸那头儿没亲人了,跟他妈结婚以后俩人就一起带着林东姥姥仨人一块儿生活。
后来就觉得总窝在九林没出路,好像一眼就看到头儿了。
俩人想趁年轻去外头闯闯,赶着外出务工的潮流一块出去了。
几年以后再回来的时候就抱着林东。
林东就这么被塞给老太太了,他俩就又走了。
老太太省吃俭用,总觉得两口子在外不容易,带着这么个外孙子过着苦哈哈的日子。
直到林东十岁出头那年,他妈突然一个人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支支吾吾的,说林东他爸忙走不开,要带林东去南方过年,叫孩子也见见世面。
老太太特高兴,千叮咛万嘱咐林东得听爸妈话,
说她腿脚不好,再一个一辈子都没咋出去,想到出门心里就打怵,
她说你们三口儿好好过年吧,不用惦记着我。
林东被不怎么熟悉又思念的林母带到南方,那个城市繁华到让他眼花缭乱。
小小的娃不懂,为啥只是坐了船、坐了火车,到另外一个地方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呢。
后来他又被带到一个老叔叔的面前。
在一个飘着苦涩浓郁气息的店里,上菜的端着的肉血淋淋的好像没熟。
老叔叔穿着林东从来没见过的衣服,叼着很粗的香烟,上下打量他,最后说:“上不得台面。”
“再生一个吧。”
林母急道:“老袁,你都这岁数了——”
话没说完老男人便面露凶色道:“我每天吃着进口保健品,身子骨比年轻人还壮实,你肚子没问题的话怎么会不能生?”
“我之前就跟你说了,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进门。”
“我们袁家的产业都是世代积攒下来的,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如果你没信心,那我们也好聚好散。”
后来林母就哭了,林东小小的脑瓜儿嗡嗡响。
啥也记不清,啥也听不到了。
至于林父,也是直到他十六岁的时候,才凭着一封信大费周折找到的。
他隔着一条很宽的马路,马路上都是车。
是翻遍九林都凑不上几辆的小汽车。
他也在一个服务员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饭店里,
堆着令人作呕的笑容,为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拉开椅子。
这个女人岁数倒是比林父小很多,不过对面却有两个与林父完全不像的娃。
他们笑着往林父脸上扔蛋糕,女人不动声色。
林父点头哈腰地走过去,俯低身子凑上脸,方便孩子们扔得更准。
重新返回九林的时候,林东敲响了家里破旧的大门。
听到他姥儿拐棍杵地咚咚的声响,内心忽然翻涌起黑蒙蒙的雾。
他觉得他但凡踏进这个门儿,就会跟老太太一起被那充满油污、陈年老垢的破院子吞噬掉。
凭啥呢。
林东想。
他们凭啥都不要他呢。
他们穿的人模狗样,反倒开始嫌自己生出来的娃土气又埋汰了么。
林东离家出走了。
他最开始去的是县城,去投奔一个从九林出去混的大哥。
大哥给他安排了个活儿,林东也没挑,就开始干。
他认识了一个长得特甜,说话特好听的姑娘叫许莹,
带着久病卧床的奶奶独自生活。
林东跟她搞对象儿以后,一度以为自己要走上正轨了。
他们多像啊。
她为了奶奶这么坚强,这么独立。
再看他呢。
林东想通了,他带上钱打算回九林看他姥儿。
隔了一个多月再回来,顺着老街摸到许莹家的时候正逢晚上。
他像之前似的蹲她窗户底下要扔小石子儿吓唬她。
却听她拐着调儿的哭声蓦然传出。
她像是变了个人。
变得妖娆、变得复杂,一边哼哼一边说:“我奶的医药费你凑齐了吗哥。”
男人粗鲁地喘着说,“你可真是你奶的好宝儿。”
“放心吧,凑齐了。”
林东手里的石子儿再没扔出去,直到蹲在地上腿脚发麻时才被掌心刺痛惊醒。
他顶着满脸的泪儿,带着呼呼冒血的手心儿发疯似地跑了。
他想通了。
都没用。
爱跟努力都没用。
他能多牛逼呢?累死累活也不一定很牛吧。
他也成为这样的人就好了。
跟他们都一样,他自己就不会痛苦了。
但林东还是放不下他姥儿。
他再回九林头一件事儿就是打听哪个女的有钱,哪个女的好哄。
跟谁好都是好,你哄哄我我骗骗你,他把一切都看淡就能过的轻松。
能穿好衣服,能吃好东西。
还能给老太太养老。
挺好。
林东手上的烟早就燃尽,烟灰老长一截掉到地上。
大门上的锁被人骤然敲响,伴随着三轮儿吱嘎吱嘎的声音。
外头的人如狐狸一样笑,“挺新鲜啊。”
“小鸭子还能住这么个破地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