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将新的月份视作新的开始。
古今一辙的原始森林，一筹莫展的生物研究，一如既往的奇异梦境，一成不变的莫名情绪，要我从哪里另获新鲜感？
白云吗？说实话，我还是不太确定。今天的云很漂亮，它们垂得很低，好像终于肯赏脸与最高处的松树枝来场亲密接触。它们像海浪一样卷曲相连，化作森林和海洋的倒影。
或许是云层投下的阴影带我们找到了研究所，见到它的第一眼，我们就庆幸它能在疯狂中幸免于难。庆幸之余，大家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里面的灰尘全部打扫干净，又耗时两天把南面被藤蔓损害的地方清理修缮，才让发电机时隔多年再次投入运行。
研究所北面是令人担忧的鳄鱼公园，其余三面则是沼泽地、红树林以及其他硬木群落混合而成的原始地域。在我们的猜测里，即使短吻鳄再懒，它们也肯定早已顺着沼泽地里首尾相连的水泽和淤泥，从鳄鱼公园逐渐迁移至其他更广袤的区域。
好在沼泽或是其他高大密集的乔木并未将研究所吞没，这里仍然是一片空地，视野足够开阔，或许在莎草最茂盛的地方，会有毒蛇或其他小型的危险动物潜伏其中。尽管如此，我们身上特制的服装又恰好足以抵御来自它们的攻击，所以大家便不用太担心来自动物的威胁。
想要重新勘测出研究所的精确坐标对缺少工具的我们而言并不容易，再加上清理和修复工作迫在眉睫，勘测工作不得已只能在断断续续的情况下展开。直到抵达研究所的第三天清晨，我们才赶在物资消耗殆尽之前，将最后的勘测坐标发送至总局。
按照总局的回复，大概在今天中午，会有三架装满物资的直升机抵达这里，为我们带来一个月的物资的同时，顺便将研究所里的几个用不到的大型研究设备回收。这些设备会被直接运往总局，然后由总局寻找渠道妥善处置，如果进展顺利，总局应该会从中收获一笔可观的收入，这笔收入可用于第二期勘察任务。
对了，如你所见，勘察队与总局之间的通讯仍未恢复。经过短暂的商讨，我们只好将一天的所见所闻转化成文字，由领队负责，每日进行汇报。
考虑到信号的不稳定性，我已经开始设想用文字汇报取代通讯汇报，并考虑将其作为一种传统或是习俗长久地持续下去的可能性——一种独属于地面勘察总局的传统习俗。
“他们来了。”就在我沉浸于对传统一词的思考中时，离我不远处的麦伯森忽然开口说道。紧接着，我好像听到了螺旋桨旋转时发出的轰鸣声，起初还很细碎，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变得连贯，响动越来越大，逐渐转为吵闹的噪音。然后便是群鸟在树林里惊醒的声音，扇动翅膀发出的扑腾声几度盖过了螺旋桨的轰鸣。
此时此刻，我恰巧站在研究所外，亲眼目睹了群鸟在树林里惊起时的景象。这种景象令我感到惊奇，甚至忍不住轻轻惊呼一声。
“看到他们了。”我很快将心情平复，从无数道飞鸟的黑影背后发现属于直升机的阴影。身后突然传来窗户打开的声音，我中断注视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是维斯特把脑袋探了出来。
我简单打量了一下维斯特，随后又把视线放回直升机上。
“约翰呢？”麦伯森问。
“和巫博士他们一起出去了。”关涛回道，“我没让他们去沼泽，想要研究的话就先在附近活动。如果要去沼泽的话，我觉得还是大家一起比较好。”
“这是当然。”麦伯森点点头，“但我的意思是不应该同意他今天出去，一个月的物资可不少，如果多个人帮忙，我们或许能轻松许多。”
“能轻松多少？还是让他安心当保镖比较好，巫博士和黛西都不太会用枪。”
麦伯森点点头没再说话，交谈之际，维斯特也从研究所里走了出来。
“看来有的忙了。”维斯特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忙起来好，起码脑子不会瞎想。”麦伯森对维斯特说，后者没有继续搭腔。
三架直升机的身影由起初的黑点慢慢放大成拇指大小，等它变得如同手掌般大小时，直升机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看得见飞行员吗？”维斯特问了个不着边际的话。
令人意外的是麦伯森似乎心情不错，还有兴趣回他两句：“你觉得呢？”要知道平常麦伯森是懒得搭理一惊一乍的维斯特的。
“我能看到一点，我的视力向来不错。”维斯特吹嘘道。
“你是医生嘛。”
这估计是维斯特来到这里后听到的第一句带点恭维意思的回复，他看起来很受用，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不要高兴得太早，那上面装着的无非是些难吃难嚼的熏肉干。”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就是想给他俩泼点冷水。
“那也好过饿肚子。”维斯特说，“这几天一直在省吃俭用，已经好几顿晚饭没吃饱过了。”
“这次是因为没有据点嘛，情况比较特殊。等下回就好了，我们可以提前呼叫物资。”看起来麦伯森的心情的确不错，“不知道飞机上的人是谁，希望我认识，我想见一见老朋友。”
维斯特则自顾自地兴奋道：“那就等整理完物资，我们可以拉着飞行员一起开个派对，用新日期的熏肉干好好犒劳下自己。开个篝火晚会怎么样，只要动静不闹得太大，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有房子了，这让我感到安心，我想庆祝下。”我觉得维斯特最后的话是对我说的。还没等我开口，他忽然夸张的挥舞起双臂，又把双手组成喇叭状，朝着直升机大喊：“嘿，这里！看得到我们吗？”
飞行员好像还真看到了张牙舞爪的维斯特，三架直升机在稍远处的空中盘旋了一小会儿，然后径直地朝我们飞来。
“他们看到我们了，他们看到了！”维斯特愈发兴奋，用尽全力朝空中大吼，“嘿没错，保持方向来这里，我们在这儿！”
当时只有我注意到刚才从林中惊起逃向远方的鸟群又折了回来，不带有尖锐的啼鸣，也没有裹挟飓风的气势，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安安静静地折返了回来，像是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就如同重复每日一次的归巢，与天地间的全部颜色融为一体。
那是蓝色、白色和绿色混合在一起的颜色，是安祥的颜色，是让人看上一眼便会觉得心旷神怡的颜色。然而这抹颜色却在我眼里突然变得乌黑，旋即这抹黑色的画布突然裂开，从上面渗出鲜红来，像火一样，像血一样。
“别过来，别过来！”我发了疯似的大叫，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维斯特一跳，他惊恐地看向我，嘴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开始向前飞快地奔跑，双手举过头顶，不停地大力挥舞。边奔跑边挥舞，也不忘记用尽全力大声呼喊：“别过来，别过来！”
我身后也响起了喊叫，也许是其他人眼中的色彩也变得和我一样。
眼前的画面变得心惊肉跳：大批的飞鸟倔强地朝那些奇形怪状并带来吵闹噪音的外来者们的羽翼悍然涌去，像是波涛滚滚的黑色浪花硬生生地冲撞岩石，瞬间炸裂成宛如瀑布般的红色海水。
只在倏忽之间，血雾就把无数棵想与白云一亲芳泽的松树染成了血红，白云厌弃这种晦气的扎眼色彩，气愤地丢下松树跑回高处。
松树见状也愤怒不已，它们对着外来者怒目圆瞪，又刚好外来者的身躯正从空中坠落而来，它们便把笔直的树干当做长枪和刀锋，无所畏惧地向那些不速之客凶猛刺去。
冲突一触即发。
这是饱含愤怒的一击，带有雷霆万钧的震怒之力。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悍不畏死的松树与外来者同归于尽，此时此刻，火光冲天，烟尘滚滚。
而在天空的血雾中心，那些前仆后继、勇往直前、舍生忘死的飞鸟终于将刽子手的羽翼残忍扯碎。巨大且锋利的黑红色碎片飞入森林，即使破碎，它们依旧带有削铁如泥般的无情冷漠，肯将拦路的一切斩断撕裂，杀出无数条木屑飞溅的血路出来。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又有几棵粗壮松树轰然倒塌，掀起的风浪夹带着木片和叶子的碎屑。我感到脸上出现滚烫的热流，随后疼痛和耳鸣很快袭击了我，但我依旧深陷于从恐惧与惊慌之中诞生的麻木之中。
又有一声爆炸传来，火光就在我眼前冲入云霄，我再也承受不住瘫倒在地，呆傻地看向前方，连哭泣和喊叫都在接连不断地巨响和震颤中全然忘记。
跑到我旁边的麦伯森跪了下来，嘴里一直在含糊不清地重复：“完了，他们肯定完了。”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才缓过神来，离队的三人也赶了回来。队伍重新集合，又在原地发呆了不知多久，等到火势消逝，烟雾慢慢散去，森林回归平静，我们才敢向几处直升机坠毁的地点走去。
一路无言。
又过了不到十五分钟，我们发现了第一架直升机。坠毁地点附近几乎被大火烧了个精光，就连土地都变成了烧焦的黑色。这架直升机折断成三截，身体又碎成好几个碎块，尾翼砸断了几棵松树，头部摧毁了一大片灌木丛，甚至底下的泥土里还在燃烧着一点微弱的火焰。我注意到那是一片来自飞行员的衣角正在燃烧。
座舱挡风玻璃全部破碎，几片较大的碎片插进了飞行员的胸膛，但伤口那里已经流不出血来。副驾驶的尸体更为凄惨，他的身体还被安全带禁锢着，脑袋却不知去向，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被火焰烧灼到闭合。这里没有血，即使曾经有过，但现在也已被烧灼得一干二净。
麦伯森的脸部一直在抽搐，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名飞行员第二眼。
“大卫。”没等我们询问，麦伯森率先开口，先是念出了一个名字，然后继续说，“在后勤小组待了很多年，起码灾难刚发生时就干这行了。人不错……真的很不错。”
看着麦伯森痛苦的表情，我不禁纠结他是在逢场作戏，还是真的真情流露，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来自于后勤小组。
“副驾驶的没法辨认了。”麦伯森说，这点毋庸置疑，“来个人搭把手，帮我们他们放下来吧。”
于是关涛和约翰一起上前，帮着麦伯森把两具尸体取了下来。他们在安葬尸体的时候，我则前往机身检查——如果聚在一起的几大块碎片也能称为机身的话。一截螺旋桨斜插进地里，在螺旋桨旁边我发现了另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我招呼剩下的人来帮忙，让这具尸体得以和其他两具安放在一起。
这里没有任何有关补给品的发现，盒子也好，箱子也罢，全都没有发现，就算火势再大，也不可能把所有痕迹全部抹去。
麦伯森选择留在这里安葬三具尸体，其余人继续朝另一处坠机地点走去。要想分辨哪里是坠机地点其实很简单，只要朝烟雾飘得最高的地方走就大差不差，即便现在各处的烟雾都消散了很多，但还是可以从中区别出浓淡。
转去第二处坠机地点的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些补给品散落在地上和树上。
“是坠毁前被扔下来的，还是因为颠簸摇晃滑落的？”约翰问，问完又自问自答，“算了，不重要。”
我忽然觉得有点讽刺。
“上帝，你非要这样吗？”维斯特嘟囔道。
第二处坠机点只发现了两具尸体，全都是飞行员，被安全带牢牢捆住。他们的脸还没有到被烧毁的完全分辨不出的状态，我想麦伯森或许认得他们，但也有可能他只是在当着我们面随意编纂名字与经历。大卫是，这两具或许也是，也许过上一会儿，麦伯森自己也分辨不出他为哪具尸体取了哪个姓名。
但那又怎样呢，无所谓了，我盯着残骸与补给品，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去管。
第三处坠机点没有发现任何一具尸体，因为整个头部都炸成了碎片，又被大火烧成了灰烬。那两具尸体也许跟空气和钢铁混在了一起，一部分消散在空中，其余部分熔炼进漆黑的残骸里。
而我竟然松了口气，至于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就连我自己也不得知……